两个小难民(小说) 法云法师 几天的大雨之后,我决定清扫一下潮湿的房间。忽然于书橱的旧杂志中,发现了一帧照片,背景是雄伟庄严的瑞光大金塔,我身披海青,手持念珠,身旁一位幼小的男孩,身着黄色僧衣,乌黑的大眼睛正稚气地凝望着满天飞舞的鸽群,啊,小觉觉!我内心不由泛起一阵遥远的思念,时光蓦地倒流于三年前的深秋。 在我居住的泰国圆通寺里,有一位缅籍比丘尼,宗新师。因为父亲大祥之期在即,准备返回故乡,邀我同往仰光朝拜大金塔,于是我实现了多年朝礼世界最著名佛塔的愿望。 我俩挂单大金塔附近的十方观音寺,只见宝殿巍峨,寺宇庄严,林木葱翠,宽敞清幽。寺里师父们多为一九四九年以前从大陆出来,大都耄耋之年。最近才从缅泰边地招收了三位十多岁的小青年。 老师父们为培养这些接班人,专门请老师来寺授课,上午学中文,下午读英文,他们都很聪明好学,彬彬有礼;殿堂规矩,也毫不含糊。 一天下午,我正在房里看书,宗新师兴冲冲跑来告诉我:“你快来看,热水塘新村送来两个小难民,老师父们好喜欢啊!” 只见功德堂门口那排长长的竹椅前,围满了人,午后的阳光从高大的棕榈树斜射过来,微风清凉,几位老人家满脸洋溢着慈祥的笑容,正在对两个瘦小的男孩,关切的询问。 两个小孩静静地站着,怯生生不大讲话。 宗新师在我耳边低声道:“听说是孤儿,大的今年八岁,小的才六岁哩。” 望着那清瘦的小脸,黯淡无光的眼神,我心里想,一般像他们这种年龄的孩子,应该是正在妈妈怀里撒娇的时候,正是在父母悉心照顾下的温暖家庭,跳跃奔逐的时候,我不禁生起一种悲悯之感。 这时住持通禅大和尚,走到我的面前,慈和地笑道:“你是老师出身,请多费心关照两个小家伙吧。” 因宗新师打算近日回老家瓦城探亲扫墓,大概一个月才返回,于是我答应尽力帮助他们。 两个小孩初来乍到,大和尚要他们熟悉一下环境,暂不参加上殿和学习。 八岁的法悦比较聪明,觉觉只有六岁,厚嘴唇,圆眼睛,有点憨憨的。他们可能在乡下劳动惯了,总闲不住,不是跟着工友老赵在庭院拔草,替花园浇浇水;就是不声不响跑去厨房帮忙剥剥豆子,扫扫地,颇讨人喜欢。 一周之后,大和尚要他俩随众参加早晚上殿,学习规矩并旁听中英文功课。 大概觉觉年纪太小,清晨四时起床甚早,有两次我看见他那小小的身体趴在蒲团上顶礼就睡着了。 星期天上午,大和尚同我研究了辅导孩子们学习和协助生活管理的问题后,他老带我去他们住的楼上看看。 这天不上课,几个孩子真会轻闲娱乐,横七竖八躺在楼板上看电视节目。 当大和尚宣布由我来帮助辅导他们时,那个聪颖的法喜带头,他们一齐合掌对我道:“师伯好!” 我首先给他们制订了学习、生活的计划和作息时间表。除早晚上殿,每晚拜佛一支香;白天老师讲课,晚上我教初级佛学和讲故事。两间寝室比赛清洁整齐,周末教唱佛歌和少林功夫。 三个大孩子中,法存、果智较老实,由十三岁的法喜当组长。 两周过后,由于学习生活有规律,孩子们进步不少,以前凌乱的寝室,现也干净整洁,他们个个精神饱满,又井然有序,老师父们颇感欣慰。 每天清晨,做完早课,天还未亮,法悦和小觉觉就随同我前去礼拜大金塔。 披着一层薄薄的晨雾,我们踏上树影摇曳的小路。一边走,我一边教小觉背诵功课,因为法悦在热水塘观音寺住过半年,略知一些;而觉觉实在幼小,天资纯厚,什么都不会,刚开始教他三皈依和回向偈,他老是记不住,我要他每天虔诚拜塔时,恳祈佛菩萨加被。 悠扬的晨钟散播在宁静清新的空气里,人们静悄悄拾级而上,仰望雄伟巍峨的金塔,沉浸于祥和静谧的气氛,虔诚地在一尘不染的大理石膜拜,作一次灵魂的洗礼。 每当看到我和两个孩子排着整齐的队伍,两个矮小的身影,端庄威仪,绕塔拜佛,备极虔诚,人们往往会投来赞赏的目光,合掌致意。 三个大孩子功课较多,有时还得参加做点佛事,但他们有空也会来加入我们拜塔的行列。 每天拜塔回寺,法悦和小觉会主动打扫清洁,扫净地上的落叶,不忘给花园浇水。 和他们渐渐熟识,法悦有时会告诉我一些他在家乡的生活。 他在两年前,才六岁就开始帮助家里做农活,早上得把牛赶到山坡吃草;平时要拾牛粪、打柴火,他还会做很多事哩。 我问他:“你想家吗?” “不。” “为什么?” “家里吃不饱。” 我凝望着他俩瘦弱的身躯,白皙的小脸,往往浮起一种怜爱之感。我请那位好心的医生张小姐,陪同我带两个孩子去医院检查。 还好,他俩没有病,只是贫血,营养不良,我请张小姐买了一些维他命和补血药物给两个孩子。 可是他俩太小,还不会照顾自己,为了按时给他们吃药,大和尚叫他们搬进我住的房外面那一间,两个小家伙真高兴极了。 每当夜幕降临,房间的暑气尚未退尽,老师父们往往各拿一串念珠,坐在花木凝香的庭院纳凉,几个天真纯朴的孩子们的朝气,会给他们带来一些快慰。 四川师父广慧师把小觉叫到面前,逗他道:“觉觉,你是哪个的徒弟?” “师伯的。” 爽快的法喜接着说:“你不可以拜师伯,师伯是女的。” “师伯不是女的,他没有头发。”小决立刻反驳他。 大家不禁笑了起来。 广慧师从衣袋里拿出一包糖果递给小觉。 法喜不失时机道:“觉觉,你看五师公好爱你,只给你一个人吃糖。快说,你拜哪个当师父?” 大家睁大眼睛看着手拿糖果的小觉,广慧师也在仔细倾听。 “我拜师伯。”小觉毫不迟疑地回答。 “哈哈。”广慧师朝着正在旁边给孩子们洗衣服的我笑道:“圆霖师,你硬是把小觉喂家了。” 每天晚上是孩子们最盼的时光,温习完当天的功课,他们便兴趣盎然地围着听我讲故事。 由于气候炎热,蚊虻纷飞,有时连蚊香也不管用。 一次,?我正给他们讲佛经故事,几只小眼睛睁的大大的,听的津津有味。 忽然,我身旁的小觉轻轻叫了一声:“师伯!” “不要讲话!”法喜白了他一眼道。 我看小觉赶快低下头,没有作声了,我也不好打断大家的兴致。直到讲完故事,我收好书本,转身要问小觉刚才有什么事,可是他已不知去向。 法悦跑来告诉我:“他正在大殿忏悔。” 我心理有点纳闷,到底有什么事发生了?我走进宽敞庄严的大殿,只见一个圆圆的小脑袋,黄衣衫的小身体,正双手恭敬合掌,端端跪在蒲团上。 我耐心等他礼拜后起身来,忙问道:“觉觉,你怎么啦?” 一双无邪的大眼睛盯着我道:“师伯,我刚才犯过了,我打死一个蚊子。”他又撅着小嘴补充道:“我本是赶它走的。” “啊!不是有意的,没有过,我们给它念往生咒,好吧!” 我不禁用手抚摸他的头,多么可爱而纯善的孩子。他才只有六岁呀,今早邻家的孩子为贪吃哭闹不休,比起那些无知的小孩,他真是太乖、太懂事了。 记得,那几天两个小家伙一吃过饭就悄悄跑去堆杂物的小房间,不知在玩些什么,我轻脚轻手跟着他们进去,想看个究竟。 透过堆放的木板缝隙望去,他俩打开纸箱,用厨房的剩饭,正在喂养一只黑色的小奶狗,那小东西“汪汪”直叫,对他们可真亲热。 我惟恐他们不小心会弄死那只小狗,正要训斥,只听见法悦高声在说: “觉觉,你看你的衣袖又弄脏了,快拍干净,师伯洗衣服不累么?” 觉觉一边拍打他的长袖,吸吸鼻子说道:“喂,你说师伯知道我们养小狗,会骂我们吗?” “不会的。”法悦总是那么老练:“师伯那天不是讲小动物是有生命的众生,我们要爱护吗?” 然后他俩拿出一些旧布片,法悦小心翼翼地铺在纸箱里面。 小觉满意的说:“这样它半夜不会冷了。” 法悦轻唤那小狗:“小黑黑,吃得多多的,快快长大,才有力气去找妈妈哟。” 两个孩子高兴地笑了起来。这真挚的童稚心灵洋溢着温暖和爱心。 我不愿打扰他们,赶快抽身退了出来,让他们完整地保有一份纯真的童心吧。 时光飞逝,转眼已到正月初三,清晨,宗新师打电话来说,她乘火车中午可抵寺,准备与我尽快赶回泰国参加我寺的精进佛七。 我思索这三个月以来,与孩子们建立了深厚的情谊,特别是小觉原先连话也不大会讲,每天拜塔,好象开发了智慧,现在不仅能背诵三皈依、五戒和十大愿等,就连《心经》也背得十分流利。想到要骤然离别,心中顿感依依。 两个孩子大概在屋外整理他们过年的红包,只听法悦老练地说: “觉觉,你数不清楚,等我折好,我来帮你。” 小觉稚气的声音:“你有多少?” “三百五十元,我要请师伯帮我存起来。” “我也是。” “三月泼水节,大金塔要装金叶,我想供养两百元。”法悦讲话总像大人一般。 “我跟你一样。”觉觉也不落后。 “剩下的我要寄给我妈,让她买一件新衣服穿。” 小觉没有做声,因为他不知道他的父母在哪里。 “你呢,觉觉?” “嗯,我想买泰国的枕头糖吃。”觉觉天真的说。 “师伯那天买糖,是送去孤儿院的,你一个人吃,不怕牙齿坏吗?” 觉觉想了想,说道:“师伯把钱送去孤儿院,师伯没有钱了,那我把钱给她,好吗?” 多么可爱而又懂事的孩子啊!我的热泪不由充满了眼眶,我深深感到我应该多花些时间帮助关照他们,我又实在不忍心丢下他们,但是泰国寺里也很需要我,不得不离开他们,我真感到万分遗憾。 我很难想像,离别的一幕会给他们宁静、和谐的生活造成什么样的阴影,我也是一个感情脆弱的人,我也很怕握别的离情;所以,我决定不告诉他们,悄悄地离去。 盼到宗新师到来,我俩立即去向大和尚告假,决定初五起程,赶回泰国参加我寺初八举行的精进佛七。 “哎!”大和尚深叹一口气对我道:“孩子们的学习和生活刚上轨道,遗憾的是留不住你这位老师。” 慈悲的老人家眼圈也红了。 我强抑住泪水:“实在对不起,以后有机会我再来。” 中午那位非常发心的医生张小姐来寺看我,我再三恳请她多多来寺,关照孩子们。 为了不使孩子们难过,我和宗新师商量好,这两天便住在藏经楼,并告诉孩子们,我们前去陪伴妙慈尼师。 临行的前晚,五个孩子排着整齐的队伍来到藏经楼,看到他们如律如仪,中规中矩的神态,宗新师和妙慈师都为缅甸大乘佛教后继有人而欣喜。 宗新师笑问他们:“将来长大了要做什么?” 十四岁的法存指着法喜道:“他要当大法师。” 妙慈法师和蔼地问身旁的小觉:“你呢?” 他天真的歪着头,还一时想不起,伶俐的法悦抢着回答: “我们要去佛光山!” “为什么?” “像宏意、超凡师伯们去读佛学院,弘法利生呀!” 我们都不禁十分赞叹。 我把张医生送我那盒日本糖果交给孩子们分食,他们也不忘分一份给我们三位师伯。 当他们离去时,我送别他们去到街口,小觉不断回头张望,凝望他们次序井然的队列远去的背影,我心中感到说不出的难过,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之中,我才怅然抹去脸上的泪水。 回到泰国,我立刻去信,请老师父转达他们,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人生因缘生灭,聚散无常,勉励他们把握时光,福慧双修,努力精进,早成佛道。 佛教界泰北弘法义诊的壮举,像一阵和煦的春风,给多难的同胞们带去了深沉的关爱和温馨,慈光照临了荒山野岭。 大师悲悯难胞的艰难处境,更发胜愿,即时成立了泰北难民村建设功德会。 我深深为两个孩子及所有难民村的孩子欢欣、庆幸;他们将不会再担心回家吃不饱了,贫穷的乡村将会变成繁荣的乐土。 原本贫瘠的苗圃,经过阳光雨露的滋润,可以茁壮成长为参天的林木。 我仰望着那蔚蓝的星空,心里默默为了孩子们祝福,快快茁壮成长吧,前途大有可为! 虽然我们远隔千山万水,但是当我们努力精进的时候,当我们含泪赞佛的时候,当我们为众生所役使而流汗的时候……我们是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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