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彦波:明代的舆图世界:“天下体系”与“华夷秩序”的承转渐变」正文
内容提要:明代的地图绘制,虽然依旧坚持着以“中国”为中心的绘图取向,一直在不断强化大一统的政治地理空间,但承继蒙元帝国东西扩张的世界经验,有了郑和下西洋和西方传教士所带来的新鲜域外地理知识的持续发酵,似乎明代中国人具备了更为开阔的地理视野和“世界性意识”。同时,在传统的“天下观”向“世界观”逐渐转变的过程中,前朝太多未曾考虑的海外诸国,渐被纳入“华夷”序列中,使明朝的“华夷秩序”具备了更加丰富和多元的内容。
关 键 词:明代/天下体系/华夷秩序/舆地图
中国古代传统的“天下观”和“华夷观”,作为一种相互联系的、对广阔地理空间内族群认知的重要观念和制度,大约在先秦时期就已建立了较为完整的结构体系,后经千余年的发展,到了明代,尤其是明清之际,“‘华夷’秩序终于具备了清晰的外缘和日臻完善的内涵”,①传统的帝国已经逐渐向近代国家转型。②对于明代,尤其是晚明时期“天下观”和“华夷观”的一些新的变化和特征,本文将以明代传世地图为考察重点,结合相关的历史地理文献,联系西方地理知识的传入和郑和下西洋等重大历史事件,进行一个初步的分析。
一、明代对“天下”及“大一统”政治地理空间的图绘
古代中国人图绘“天下”及“大一统”的政治地理空间有着久远的传统。这个传统随着各个历史时期地理学实践及地图学的发展而不断呈现出一些新的变化。那么,伴随着地图学的发展,有明一代是如何图绘“天下”及“大一统”政治地理空间的呢?
(一)明代舆图类地理文献与地图学的发展
明代是中国地图学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在这个时期,涌现了诸如《大明志》、《大明清类天文分野》、《寰宇通衢书》、《寰宇通志》、《大明一统志》、《大明舆地名胜志》、《皇舆考》、《广舆考》、《舆地图考》等官修或私修的全国性历史地理志书。与地理学的发展相关联,舆图学在明代也获得了快速的发展,出现了大量具有总舆图性质的或者说综合性的舆图类地理文献。
明代的舆图类地理文献,综合性的或者是具有总舆图性质的主要有罗洪先的《广舆图》、李默的《天下舆地图》(又名《皇明舆图》)、桂萼的《舆地图》、③曹学 的《大明舆地名胜志》、张天复的《皇舆考》、汪作舟的《广舆考》、程道生的《舆地图考》、《杨子器跋舆地图》、陈组绶的《皇明职方地图》、吴学俨等人的《地图综要》、方孔 的《大明神势图》、④卢传印的《职方考镜》、郑若曾的《万里海防图论》、佚名的《今古舆地图》、⑤吴国辅的《今古舆地图说》、郑晓的《禹贡图说》、潘光祖的《汇辑舆图备考》、王光鲁的《阅史约书》、⑥章潢的《图书编》、吴学俨等的《地图综要》、陆应阳的《广舆记》和《增订广舆记》等,其中尤以《广舆图》、《皇明职方地图》、《今古舆地图说》和《地图综要》最具代表性。
罗洪先在元代李泽民的《声教广被图》,明代《大明一统图志》、许沦的《九边小图》、杨虞坡和徐斌的《水图》等图籍的基础上汇集、增补、改编,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刊刻的《广舆图》,作为我国第一部综合性全国地图集,计有舆地总图、两直隶图、十三布政司图、九边图、诸边图、黄河图、漕运图、海运图、四夷图(属国类)等各种不同类型的地图45幅,附图68幅,总共113幅。明崇祯九年(1636),由兵部职方司主事陈组绶等人编绘的《皇明职方地图》也是一部综合性的地图集。该图集共有上、中、下三卷,上卷收有《天下大一统图》、《皇明大一统图》和两直隶、十三布政司图各1幅,为全国和各省政区图;中卷为新旧九边、七镇等边防图;下卷为江河、漕运、海运、江防、海防、太仆寺牧马等专题图,以及朝鲜、安南、岛夷等外域图,全书共有地图52幅。⑦明吴国辅纂、崇祯十六年刻的《今古舆地图说》,是仿照宋代的历史地图集《历代地理指掌图》编辑的。这部地图集共有三卷,以墨色的明朝地图为底图,绘《今古华夷图》、《明肇造图》、《明统一图》、《历代职方图》(每朝一幅),共计59幅。在绘制上采用古朱今墨着色来表示古今地名、地理的变迁,双色对照给人清晰而直观的感觉。明末吴学俨等人编辑、南明弘光元年(1645)刻印的《地图综要》,分为总卷、内卷、外卷三卷,共有地图66幅。总卷主要叙述明代行政区划、沿革、边疆形势、山川关隘等,绘有《华夷古今形胜图》、《天下各镇边要图》、《京省合宿分界图》、《天下舆地分里总图》等地图;内卷为两京十三省分图,反映的是各省的郡邑建置、山川要塞等;外卷包括“九边”、“四夷”,详述明代边陲要地、边疆民族及邻国概况。
上面重点介绍的几部地图集,或为综合性的地图集,或为历史舆地图籍,基本上可以代表明代地图绘制的取向。在这些地图中,如下几个方面的内容可以说是与本文论旨密切关联的。
一是“天下”与“大一统”的内容。中国古代地图,尤其是极具天下大势之舆地图的绘制,往往隐藏着很深的政治内涵,具有明显的官方意识形态色彩。明代作为中国历史上一个主要的王朝,其对广阔疆域的图绘,当然也要凸显大一统的政治内容。关于这一点,《大明一统志图叙》有一段极为权威的表述:
自古帝王之御世者必一统天下而后为盛。羲农以上疆理之制,世远莫之详矣。其见诸载籍者谓:黄帝……元氏以夷狄入主华夏……其地西北虽过于前,而东南岛夷则未尽附。惟我皇明诞膺天命,统一华夷。幅员之广:东尽辽左,西极流沙,南越海表,北抵沙漠。四极八荒靡不来庭。而疆理之制,则以京畿府州直隶六部,天下分为十三布政司:曰山西,曰山东,曰河南,曰陕西,曰浙江,曰江西,曰湖广,曰四川,曰福建,曰广东,曰广西,曰云南,曰贵州,以统诸府州县。而都司卫所则错置其间,以为防御。总之为府一百四十九,为州二百一十八,为县一千一百五。而边陲之地,都司卫所及宣慰招讨宣抚安抚等司与夫四夷受官封执臣礼者皆以次具载于志焉。顾昔周官诏观事则有志,诏地事则有图。故今复为图分置于两畿各布政司之前,又为天下总图于首。披图而观,庶天下疆域广轮之大了然在目,如视诸掌。而我皇明一统之盛冠乎古今者垂之万世有足征云。⑧
这段表述中,明确强调了舆图的绘制既要反映明朝大一统的政治地理空间,又要为后世传诵明朝统治之盛况留下可资参考的图像文本。
成书于天顺五年(1461)的《大明一统志》,虽然它只是一部官修的地理志书,而且在全书2800余页中,地图仅占13页,但它开篇就强调了地图在图绘大一统政治地理空间中的重要性。事实上,检阅明代各种不同类型的地图可以发现,反复刻画或强调大一统的政治地理空间,一直是地图绘制者在努力强化的内容,诸如《大明混一图》、《大明神势图》、《皇明一统方舆备览》、《大明一统图志》、《天下大一统图》、《皇明大一统地理之图》、《明统一图》、《天下各镇边要图》、《天下舆地分里总图》、《天下九边分野人迹路程全图》、《大明一统之图》等直接冠之以“天下”、“一统”、“混一”的地图,就可以算是最直接的一种注解。
二是对四周及域外“蛮夷”地域的关注。基于人们对周边区域及域外地理空间的地理认知,中国古代地图对“蛮夷”区域的绘制,或简绘,或仅以图记的形式标注,并没有强调实际的地理意义,甚至在图例上也有别于“华夏”部分。但是在中国古代由“华”与“夷”构成的天下体系中,对“蛮夷”部分的关注向来也是地图绘制的一个传统,而且这种传统在明代既有继承又有发展。在继承上,明王朝实际控制的地理空间范围⑨虽然较元代有所收缩,但它作为承继法统的一个王朝,沿袭的依旧是历代王朝的惯常做法――努力在文化和空间上塑造王朝整体地域形象,⑩以一种“天朝上国”的恢宏气势来强调对“蛮夷”的教化治理。在发展上,随着明朝对域外空间探索实践的展开和西方地理知识的传入,当时的人们对域外空间有了更深的认识,一些人已经意识到在大明王朝的周围有许多彼此相当的国家,而这些国家作为“蛮夷”的一部分呈现在地图上,不仅有了更加切实的地理意义,而且对传统地图上的“天下观”也带来了一定的冲击。
(二)明代地图上的“世界图像”
中国地图上的“世界印象”,较早可以追溯到西晋的裴秀和唐朝贾耽的地图学实践。被李约瑟称之为“中国科学制图学之父”的裴秀,他创立了“制图六体”理论,开创我国古代地图绘制学,绘制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历史地图集――《禹贡地域图》;同时,他还将当时一幅用绢八十匹绘制的《天下大图》缩制成以寸为百里的《地形方丈图》,这是我们可以追溯的明确见于史载的天下大势图。唐代著名地理学家贾耽的《海内华夷图》原图已佚,据相关文献记载,它是一轴唐全境图,宽约三丈,长约三丈三尺,幅面约10平方丈,图上精绘九州,兼顾海外,涉及亚洲的一些国家和地区,标记有数百个国家和地区。虽然此图未能传世,但它却是宋代制作“世界地图”的一个重要蓝本,如宋代刻于伪齐阜昌七年(1136)的《华夷图》,就是以贾耽《海内华夷图》为底图编绘的。在《华夷图》上,90%的图幅空间是长城以南的中国国土,图四周的空白之处,以文字的形式注记其他“夷族”国家或地区,其中一些主要的朝贡国,与历史记载基本吻合,当然,也有不少国家和地区的名字和注解,带有太多想象的成分,并未与历史事实相符。
到了元代,蒙元帝国的陆海扩张与国际视野下所获取的域外地理知识,无疑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朝代。在元人绘制的世界地图中,李泽民的《声教广被图》是非常重要的一幅。此图虽然原图已佚,但从明代的《大明混一图》和朝鲜人绘制的《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中,可窥其大概。
考察明人绘制的“世界地图”,现藏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大明混一图》是我们首先必须重点分析的一幅地图。这幅地图以大明王朝版图为中心,东起日本、朝鲜,西达非洲西海岸、西欧,南括爪哇,北至贝加尔湖以南,图幅尺寸为386×475厘米,是目前已知尺幅最大、保存较为完整的中国人绘制的彩色“世界地图”。(11)《大明混一图》绘制于明洪武二十二年(1389),无疑吸收了蒙元帝国的陆海扩张与国际视野下所获取的新的域外地理知识。姚大力考证认为,“混一图”是以今天所知中国第一幅真正的“陆上全图”――元人李泽民的《声教广被图》――为底图绘制的,它实际上反映的是元时期的中国人,尤其是当时南方士人的地理知识,也是中国对域外地理的认知从“行纪地理学”走向真正的“绘图地理学”的重大标志。(12)《大明混一图》上各部分的绘制,国内部分是依据朱思本的中国全图《舆地图》绘制,非洲、欧洲、东南亚部分是依据元末李泽民的《声教广被图》绘成,而印度等地可能是依据元上都天文台长札鲁马丁的《地球仪》和彩色地图绘制。(13)
《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本为朝鲜人于公元1402年绘制,原图已佚,目前日本存有“龙谷版”和“本光寺版”两个摹绘本。图上有权近题跋云:
天下至广也,内自中邦,外薄四海,不知其几千万里也。约而图之于数尺之幅,其致详难矣。故为图者皆率略。惟吴门李泽民《声教广被图》,颇为详备;而历代帝王国都沿革,则天台僧清浚《混一疆理图》备载焉。建文四年夏,左政丞上洛金公(即金士衡),右政丞丹阳李公(即李茂)燮理之暇,参究是图,命检校李荟,更加详校,合为一图。其辽水以东,及本国之图,泽民之图,亦多缺略。今特增广本国地图,而附以日本,勒成新图。井然可观,诚可不出户而知天下也……(14)
由图上跋文可知,这幅地图是以建文元年(1399)明惠帝登基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