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泉：柯兰的纳西学研究新角度

作者按：此文是我为意大利学者柯兰著作《在宇宙中编织的身体情节――中国云南纳西人疾病、治病经验及其发展研究》 一书所写的序言摘要。

在国际纳西学的研究领域中，意大利学者柯兰（Cristiana Turini）可以说是第一个从医学人类学的视角，对人的身体观念、疾病与治病相互之间关系进行深度分析和研究的学者。

柯兰在中国进行田野调查期间，是云南省社会科学院的访问学者。我协助和指导她到丽江和香格里拉进行调研，认识了许多丽江东巴文化研究院的学者和东巴祭司，如学者王世英、李静生、李英等，她和学者们交流请教，也有机会与东巴文化研究院两位当时在纳西族地区最著名的老东巴和士诚、和即贵以及青年东巴和秀东等交流。这些调研与交流，为她的研究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随着当代社会和文化的巨大变迁，纳西族的文化也发生了很大的变迁，要找到对纳西本土宗教东巴教仪式和传统民俗非常熟悉的东巴祭司和巫师，已经非常不容易。柯兰在丽江调研期间，在丽江纳西族学者的帮助下，非常幸运能对几个精通纳西宗教仪式的东巴祭司进行深度访谈，而且，她还在边远的纳西山村里找到了几个纳西族巫师桑尼（sai niq）（或桑帕，sai paq）,对他们进行了深入的调研。她在调研中，根据西方纳西学前辈洛克（J. F. Rock）的研究成果，与当代纳西学民族志资料以及她自己的调研结果相比较，对纳西人关于身体与疾病治疗方面的各种观念及其变迁进行了审视与研究。

柯兰在研究中还注重分析在疾病治疗过程所反映出的文化意义。她的这个视角独到的研究，弥补了国内外纳西学研究对这一重要问题的研究空白。她的研究首先从理解纳西人如何把人的身体和疾病作为一个文化类别的角度入手，分析了在纳西人的观念中，身体不仅是一个具有各种生理机能的肉体，也是一个“文化记忆的容器”（“container” of cultural memories）；深入探讨了在纳西族中，人的身体与各种社会现象的互动、宗教文化与疾病之间相互的联系以及人的身体与本民族宇宙观之间的关系；认真剖析了一个民族的文化结 构模式与社会生活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与疾病观念和治疗方式之间的关系。

柯兰的研究立足于纳西人自己对疾病和治疗的观念进行论述，避免在论述中受到当代西方医疗观念的影响。比如她对一些纳西人依然信仰的巫术（magic）与治疗关系的探讨。通过案例来说明一个民族的文化模式与源于病理学的疾病观念之间存在的分裂，而在本族人的疾病治疗过程中，二者又如何整合在一起。她对纳西族这样一个有特定信仰的民族每天都要面对的各种超自然精灵世界与疾病和治病之间的关系，也进行了比较深入的探讨。

此外，柯兰对纳西人基于东巴教和巫术信仰的一些现象进行了分析。比如，纳西人认为，一个人的生病与他（她）的一些具体行为有密切关系，疾病不仅仅是一种生理现象，而且与病人所属的特定社会和宇宙观之间有密切的关系。按照纳西人的东巴教信仰，盖房盖错了，大门的方位安置错了，生产生活中的不当行为触怒了大自然之灵“署”，都会导致某种疾病。比如在属于司掌大自然精灵“署”的地方（如水泉附近）砍了树木，破坏了山林地脉，污染了水流，都有可能导致某种病痛。而诽谤他人、恶语伤人等一些不好的社会行为也会导致某种疾病。所以，纳西人认为人的病痛原因不能仅仅从身体上去找，还得从其宇宙观和对大自然的认识以及社会现象等方面去找。

柯兰通过研究提出，纳西人认为人的健康与否是身体是否完好的标志，而人的疾病会导致身体的衰弱，使本来作为一个整体的身体产生分裂，特别是当一个人的灵魂和肉体已经相互游离之后即这样。祭司东巴和巫师桑帕（或桑尼）在为人治病时，通过占卜、举行仪式以及运用草药等多元化的方式，致力于使人的身体和灵魂整合为一体。

我在进行纳西学研究的田野调查中，也注意到纳西人对疾病的理解，东巴经有专门卜算病因的经书。东巴在为人治病时，一是通过占卜卜算病因，举行相关的仪式，同时，也根据对病体的观察，使用一些草药进行辅助治疗，即我们常说的“神药两解”之法。我观察到，前者对处于特定文化环境的病人而言，起到一种心理治疗的作用，从心底深处生发并有助于免疫力、抵抗力的提高。而草药的使用则是对疾病进行药理学意义上的治疗。这二者是相辅相成、互补互动的。纳西人对人的身体与灵魂之间关系的观念、人的身体与自然和社会之间关系的理解，构成了关于病因和治病方式的文化建构模式。这是非常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的。

柯兰博士的研究为从医学人类学的角度研究纳西族社会与文化奠定了一个很好的基础，她的研究在迄今为止国外纳西学的研究中独辟蹊径，有不少新见。希望她有机会再做更有深度和广度的研究。

此书2015年在意大利出版：（书名意大利文：tessendo nel cosmo la trama del corpo le esperienze di malattia e guarigione trai Naxi dello yunnn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