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贲:沉默和失忆的国民是怎样教育成的」正文
20世纪70年代,苏联勃列日涅夫统治下的“再斯大林化”时期,苏联作家叶甫图申科碰到过这样一件事情。有一次,他在西伯利亚的夏令营和一群青少年坐在篝火边,一位年轻姑娘提议“为斯大林干杯”。
“为什么要为斯大林干杯?” 叶甫图申科问她。
“因为那时候所有的人民都相信斯大林和他的理想,他们战无不胜。”她说。
“你知道在斯大林统治下,有多少人被逮捕吗?” 叶甫图申科问。
“嗯,大约二三十人吧。”她答道。
坐在篝火边的其他学生和这位姑娘年龄差不多,叶甫图申科也问他们同一个问题。
“大概两百人吧。”一位小伙子说。
“也许两千人。”另一位姑娘说。
在这将近20位青年学生中,只有一位说:“我觉得大约有一万人。”
叶甫图申科告诉他们,被逮捕的人据估计有几百万,他们都不相信。
“你们读过我(写这件事)的诗歌《斯大林的继承者》吗?” 叶甫图申科问。
“你真的写过这种诗吗?”第一个姑娘问。“在哪里发表的?”
“是1963年在《真理报》上发表的。” 叶甫图申科回答。
“喔,我那时才8岁。”她有点迷茫地答道。
“沉默代替了事实,而沉默其实就是谎言”
1963年是赫鲁晓夫反斯大林和斯大林主义的“解冻”时期,当时的《真理报》允许刊登揭露斯大林统治时期阴暗历史事实的文章。可是,到了勃列日涅夫时期,为统治利益的需要而重祭斯大林的亡灵,在苏联也就出现了一种新的遗忘:不只是要忘记斯大林的暴行,而且还要忘掉曾在不久前刚刚发生过的、对斯大林暴行的记忆和反思。这令叶甫图申科非常感慨:“我突然觉得明白了,今天的年轻一代没有任何了解过去悲惨事实的知识来源,因为书里和教科书里都是不记载的。就连那些曾经在报纸上刊登过的文章,提到谁死了,也还是对死亡的原因保持沉默。……沉默代替了事实,而沉默其实就是谎言。”
那么沉默的是谁呢?仅仅是报纸、书籍、教科书、官方历史书?还是整个社会都参与了这一沉默?美国政治学家密尔(J. S.Mill)曾说过:人们“获得国家历史,并因此结成记忆的族群,其实都是与过去的一些事件联系在一起的”。人民“获得”的“国家历史”是那些记录下来,或者说被权力允许记录下来的“事件”,而那些没有被记录或不被允许记录下来的事件,就此被武断地从国家历史中剔除,也从族群记忆中排斥出去了。因此,对历史真实保持沉默,虽然是从改写历史开始,但最终却表现为族群的集体忘却。每个沉默的个人,每个在族群中按权力意志来记忆或忘却的人,都参与在以沉默代替真实,以沉默维持谎言的共谋之中。
集体沉默造成集体失忆,而集体的沉默又是怎么造成的呢?
这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记住的历史灾祸。这个灾祸我们记得吗?记住了吗?我们的历史中有许多强权迫使大多数人保持沉默的“事件”和“时刻”。这些事件和时刻固然不能忘却,但是,更不能忘却的是那个使绝大多数人从“被沉默”到“自觉沉默”的心理过程。这个过程必须由每个现在正在“被沉默”,或者甚至已经“自觉沉默”的人自己去回想和记忆。
记忆必须由集体来保存,但记忆同时也是每一个记忆者自我剖析、反省和忏悔的机会。这样的自我反省能使记忆成为一种打破沉默咒语的行动,一种对“正统记忆”的有意识的反抗。集体失忆总是与权力制造和强加“正统记忆”同时发生。正统记忆是由统治权力所主导的,是用来加强集体失忆,代替集体记忆的伪记忆。
生活在勃列日涅夫时代的苏联年轻人,因为没有对斯大林暴政的记忆,所以才欣然接受斯大林使苏联强大有力的正统记忆,并把它当成他们应有的集体记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有了“苏联沿着社会主义道路奋勇前进”的记忆,有了“苏联共产党具有非凡自我纠错能力”的记忆。这样的“正统记忆”取代了对斯大林暴行的真实历史记忆,它是在几乎全体苏联人对真实历史的沉默中得到维持的。
打破这个沉默,是重新开始真实历史记忆的第一步,它要记忆的不是斯大林的“强国”,而是这个“强国”对苏联人的奴役和迫使他们为之付出的人性代价,其中便包括整个社会从“被沉默”到“自然沉默”的集体沉沦。
里里外外的“一致”营造沉默的假面
绝大多数人一下子都“被沉默”,这样的事情只能发生在一个权力能够对所有人拥有绝对掌控力的国家社会之中,拥有这种绝对掌控力的政权就是极权。哈维尔在指出“极权是对每个生活领域的全面控制和影响”的时候,特别强调极权是一种极其“善于变化、适应的意识形态”,不仅仅是非常严密、细致、条理化、面面俱到,而且富有一种特殊的纠错能力。这种纠错不是改变极权的目的,而是不断改变为维护统治而采取的手段和途径。
极权是一种类似于宗教的世俗宗教观念体系,它可以借用外来资源,包括与它敌对的意识形态(如“市场经济”、“资本运作”),显得好像是十分具有自我纠正能力。但是,任何外来资源都必须为极权统治目的服务,因此也一定会被这个统治目的所同化,并转变为它自身的有机部分。因此,哈维尔指出,对极权要么是全部接受,要么是全部摒弃,“不可能部分采用”,即便是“部分接受极权,也会彻底地影响人的生命”,这包括因接受极权所制造的“正统记忆”,而丧失对真实历史的记忆。
极权统治并不能把正统记忆一一放进每个人的脑袋,也不可能把真实事件的经验记忆一一从每个人的头脑中清除出去。它是用“组织化”的手段来对所有人一起进行大规模统一处理的,这种处理的规模和强度都是空前的,只有在极权统治的条件下才有实施的可能。被处理的人开始也许是被动的,但不久就变得能够并且愿意积极配合。对于这样一个过程,彼特沃克在《弯曲的脊梁》一书中通过比较纳粹和东德这两种不同的极权统治来作了揭示。纳粹和东德都是通过极权国家的组织力量,营造全体人民“一致”的景象,并通过形成天罗地网式的“组织”环境,来强迫和维持绝大多数民众的沉默,其他极权国家的情况与此大同小异。
所有的政府都希望能摆出一种思想统一、团结一致的阵势,但只有极权才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也非得做到这一点不可,因为极权统治自称掌握了绝对的真理,对绝对的真理当然不允许有不同意见和看法。但是,极权统治的最高层的内部权力斗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纳粹高层的争斗一直就很激烈,所以希特勒不止一次地亲自下达命令:内部争论一定不能外泄。
纳粹在1942年9月的一份党内指示中提醒党的领导们:“元首反复强调,党领导之间的不同意见一定要对外保密。”希特勒的“反复强调”说明内斗在不断发生,正因如此,对外保密才格外要紧。一个自称代表绝对真理的党当然不能让群众看到,党的高层其实并未被这个绝对真理所统一。但是,再极权的党国也不可能单靠那些只忠诚而不能干的人来运转,它必须起用一些“能干”的人。然而,他们虽然忠诚,但却不是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党内高层领导中,那些最能干的人,恰恰是最能看清党的弱点的。但是,这些人却又总是在加倍小心地与其他人保持一致,以免遭到排斥出局的命运。
希特勒不可能消除党内争论,他只能命令争论不外泄。与纳粹相比,苏联式极权专制的高层内斗更隐秘,对“全体一致”的外观门面维护得更严实。1980年,契尔年科在苏共政治局会议上发言说:“去年(1979年)中央全会是在完全一致的情况下召开的。”佩尔则(ArvīdsPele)补充道:“决议也是完全一致通过的。”当契尔年科说中央秘书处51次会议召开,通过1327项规定时,苏斯洛夫和安德罗波夫一起说:“就像政治局会议一样,秘书处也是完全一致通过的。”“一致通过”也是东德政治局开会的常态,至少是对外的一致口径,1989年10月政治局罢免总书记昂纳克,昂纳克自己投的也是赞成票。
“一致通过”和“完全一致”贯彻在党的宣传语言套话中,在这种套话中,不仅党中央完全一致,全体党员完全一致,而且连“党领导下的人民”也是全体一致的。但是,极权宣传越是不遗余力,越是显示“全体一致”并不是像说的那么完美。
对党员,党有所谓“民主集中制”的纪律可以确保“完全一致”,但党对普通民众就远不能那么放心。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对党组织的成员和追随者作了区分,追随者是那些有别于一般群众的“觉悟群众”。党员或党徒是忠于党的事业,为之斗争甚至愿意为之牺牲的人。追随者是投纳粹党的票的群众,但即便如此,也并不是在所有紧要关头都靠得住的,更不用说还有那些不投纳粹票或者甚至根本反对纳粹的。
在1934年的纽伦堡集会上,希特勒说,他展望有一天,每一个德国人都成为一个国家社会主义者,即使到那个时候,也还是只有最优秀的国家社会主义者才能成为党员。1933年3月戈培尔对无线电台从业者发表讲话,提出了把德国人百分之百争取到纳粹这一边的目标:“无线电台必须帮助我们巩固和捍卫这一目标。无线电台必须让我们时代的精神充溢在人民心中,让他们再也离不开这个精神。”极权展现和证明人民对它“全体一致”的拥护,不光要用宣传所说的,还要用公共活动所做的。人民全体一致拥护纳粹,最重要的公共活动表演之一便是“选举”。
纳粹在1932年7月取得政权前的国民议会(Reichstag)选举中获得了37%的选票,在1933年3月虽有操纵但还算相当自由的选举中获得了44%的选票。纳粹取得了政权8个月后,在1933年11月的公民公投中,得票率跃升至92%,可见纳粹宣传的力量,当然这是在纳粹很得“民望”时的支持率。但是,也有令纳粹意外的不快时刻。1934年,兴登堡总理去世后的全民公投,纳粹得票率为88%,有的区得票率甚至不到70%。纳粹的宣传刊物《我们的意志和道路》评论道:“8月19日的公投表明,还有10%的德国人在观望,我们一定要尽一切努力把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争取到国社党国家一边。”1936年和1939年的公投中,纳粹的得票率都是99%。
东德曾经是最紧跟苏联的东欧国家,它的宣传同样极端重视选举投票所展示的“全体一致”,17次国民议会的选举中,有16次都是超过99%的,只是在1989年5月7日的最后一次选举中,才稍微下降了一点,仅达到98.85%。
几个月之后,这个得票率如此之高的共产党政权就垮台了。这么高的“全体一致”,让所有的观察家对东德政权的突然崩溃都觉得不可思议。很难相信,在纳粹德国或东德,几乎所有的德国人都曾经是一样的想法,同样都支持纳粹或共产党。但是,在当时,谁也无法确定是否真的还会有人与所有其他人想法不一样。一望无际的“全体一致”让每个人都无法确定,他所不能看到的异议是否确实存在。这种对自己的怀疑和孤单的无力感,足以让绝大多数还心存怀疑和犹豫不决的人闭紧嘴巴,绝对不敢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别人,并努力作出与所有其他人一致的样子。
层层叠叠的“组织”制造沉默的牢笼
为了确保群众能够全体一致地与党发出同一个声音,极权统治使用的是贿赂与恫吓并用的手段,其效果,至少从表面上看,是颇为成功的。贿赂是让人们看到,顺从权力有好处,恫吓是让他们知道,不顺从权力就要遭殃。许多人就是在贿赂与恫吓的驱使下去按党的指示办事,按党的旨意选先进人物、投票表决等等,许多人也是抱着这种心态去要求入党、入团或者至少“向组织靠拢”。
极权统治下的各种组织对控制群众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有效的极权统治必须把每个人从自然和传统的群体中孤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