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很健谈。关于青年时代、造酒人拉斯木生和一些旧时的记忆,现在都涌现出来了。 她还记得我什么时候长第一颗牙齿,家里的人是怎样的快乐。 第一颗牙齿!这是天真的牙齿,亮得像一滴白牛奶——它叫做乳齿。 一颗出来了,接着好几颗,最后一整排都出来了。一颗挨一颗,上下各一排——这是最可爱的童齿,但还不能算是前哨,还不是真正可以使用一生的牙齿。 它们都生出来了。接着智齿也生出来了——它们是守在两翼的人,而且是在痛苦和困难中出生的。 它们又落掉了,一颗一颗地落掉了!它们服务的期间没有满就落掉了,甚至最后一颗也落掉了。这并不是节日,而是悲哀的日子。 于是一个人老了——即使他在心情上还是年轻的。 这种思想和谈话是不愉快的,然而我们却还是谈论着这些事情,我们回到儿童时代,谈论着,谈论着……钟敲了12下,姑妈还没有回到隔壁的那个房间里去睡觉。 “我的甜蜜的孩子,晚安!”她高声说。“我现在要去睡觉了,好像我是睡在我自己的床上一样!” 于是她就去休息了,但是屋里屋外却没有休息。狂风把窗子吹得乱摇乱动,打着垂下的长窗钩,接着邻家后院的门铃响起来了。楼上的房客也回来了。他来来回回地作了一番夜半的散步,然后扔下靴子,爬到床上去睡觉。不过他的鼾声很大,耳朵尖的人隔着楼板可以听见。 我没有办法睡着,我不能安静下来。风暴也不愿意安静下来:它是非常地活跃。风用它的那套老办法吹着和唱着;我的牙齿也开始活跃起来:它们也用它们的那套老办法吹着和唱着。这带来一阵牙痛。 一股阴风从窗子那儿吹进来。月光照在地板上。随着风暴中的云块一隐一现,月光也一隐一现。月光和阴影也是不安静的。不过最后阴影在地板上形成一件东西。我望着这种动着的东西,感到有一阵冰冷的风袭来。 地板上坐着一个瘦长的人形,很像小孩子用石笔在石板上画出的那种东西。一条瘦长的线代表身体;两条线代表两条手臂,每条腿也是一划,头是多角形的。 这形状马上就变得更清楚了。它穿着一件长礼服,很瘦,很秀气。不过这说明它是属于女性的。 我听到一种嘘嘘声。这是她呢,还是窗缝里发出嗡嗡声的牛虻呢? 不,这是她自己——牙痛太太——发出来的!她这位可怕的魔王皇后,愿上帝保佑,请她不要来拜访我们吧! “这儿很好!”她作出嗡嗡声说。“这儿是一块很好的地方——潮湿的地带,长满了青苔的地带!蚊子长着有毒的针,在这儿嗡嗡地叫;现在我也有这针了。这种针需要拿人的牙齿来磨快。牙齿在床上睡着的这个人的嘴里发出白光。它们既不怕甜,也不怕酸;不怕热,也不怕冷;也不怕硬果壳和梅子核!但是我却要摇撼它们,用阴风灌进它们的根里去,叫它们得着脚冻病!” 这真是骇人听闻的话,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客人。 “哎,你是一个诗人!”她说“我将用痛苦的节奏为你写出诗来!我将在你的身体里放进铁和钢,在你的神经里安上线!” 这好像是一根火热的锥子在向我的颧骨里钻进去。我痛得直打滚。 “一次杰出的牙痛!”她说,“简直像奏着乐的风琴,像堂皇的口琴合奏曲,其中有铜鼓、喇叭、高音笛和智齿里的低音大箫。伟大的诗人,伟大的音乐!” 她弹奏起来了,她的样子是可怕的——虽然人们只能看见她的手:阴暗和冰冷的手;它长着瘦长的指头,而每个指头是一件酷刑和平具。拇指和食指有一个刀片和螺丝刀;中指头上是一个尖锥子,无名指是一个钻子,小指上有蚊子的毒液。 “我教给你诗的韵律吧!”她说。“大诗人应该有大牙痛;小诗人应该有小牙痛!” “啊,请让我做一个小诗人吧!”我要求着。请让我什么也不是吧!而且我也不是一个诗人。我只不过是有做诗的阵痛,正如我有牙齿的阵痛一样。请走开吧!请走开吧!” “我比诗、哲学、数学和所有的音乐都有力量,你知道吗?”她说。“比一切画出的形象和用大理石雕出的形象都有力量!我比这一切都古老。我是生在天国的外边——风在这儿吹,毒菌在这儿生长。我叫夏娃在天冷时替我穿衣服,亚当也是这样。你可以相信,最初的牙痛可是威力不小呀!” “我什么都相信!”我说。“请走开吧!请走开吧!”“可以的,只要你不再写诗,永远不要再写在纸上、石板上、或者任何可以写字的东西上,我就可以放松你。但是假如你再写诗,我就又会回来的。” “我发誓!”我说,“请让我永远不要再看见你和想起你吧!” “看是会看见我的,不过比我现在的样子更丰满、更亲热些罢了!你将看见我是米勒姑妈,而我一定说:‘可爱的孩子,做诗吧。你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也许是我们所有的诗人之中一个最伟大的诗人!’不过请相信我,假如你做诗,我将把你的诗配上音乐,同时在口琴上吹奏出来!你这个可爱的孩子,当你看见米勒姑妈的时候,请记住我!” 于是她就不见了。 在我们分手的时候,我的颧骨上挨了一锥,好像给一个火热的锥子钻了一下似的。不过这一忽儿就过去了。我好像是漂在柔和的水上;我看见长着宽大的绿叶子的白睡莲在我下面弯下去、沉下去了,萎谢和消逝了。我和它们一起下沉,在安静和其中消逝了。 “死去吧,像雪一样地融化吧!”水里发出歌声和响声,“蒸发成为云块,像云块一样地飘走吧!” 伟大和显赫的名字,飘扬着的胜利的旗子,写在蜉蝣翅上的不朽的专利证,都在水里映到我的眼前来。 昏沉的睡眠,没有梦的睡眠。我既没有听到呼啸的风,砰砰响的门,邻居的铃声,也没有听见房客做重体操的声音。多么幸福啊! 这时一阵风吹来了,姑妈没有上锁的房门敞开了。姑妈跳起来,穿上衣服,扣上鞋子,跑过来找我。 其他相关文章
(责任编辑:www.gushijing.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