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芸生：《诗经》古词在内蒙古西部方言里的孑遗

方言中的古词是古代汉语语音、词汇的活化石。调查研究方言古词，对于认识古代汉语的历史面貌，揭示古代汉语发展变化的规律，了解方言的分化演变情况，以及利用它们为诠释古书提供佐证，都有很重要的意义。

内蒙古西部地区的汉语方言（以下简称“西部方言”）属于晋语系统〔1〕。晋语在历史上具有很重要的地位。周祖谟先生指出， 春秋时代的官话“雅言”，是以晋语为主的。秦汉时普通语则是晋语和秦语相互交融的产物〔2〕。

西部方言直接继承了古代的晋语和秦语，词汇中沉积了大量的古词。这些古词，虽在现代汉语普通话和书面语里已经死亡或濒临死亡，但在西部方言里却流行不衰，颇有生命力。

本文将西部方言中的一些词与《诗经》中的古词相对照，不是为探究词源，也未析其语法功能，只是想说明这些方言词是“于古有征”渊源流长的。文中古词出现的顺序是，先列单音词，后列复音词，然后再以字头笔画为序。注音以呼和浩特方音为准，采用国际音标。为便于排版印刷，未标调类和调值。上古音根据郭锡良先生编的《汉字古音手册》〔3〕标出拟音及其声母和韵部。

第一人称代词，我。李景泉《内蒙古清水河县方言本字考》：“～，我的意思：～吃了（我吃了）│～来了（我来了）〔4〕。

《邶风•匏有苦叶》四章：“招招舟子，人涉～否，人涉～否，～须我友。”毛亨《毛诗故训传》（以下简称《毛传》）：“～，我也。”《尔雅•释诂下》：“～，……我也。”郭璞疏：“～犹也，语之转耳。”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以下简称《通释》）：“～者，之假借。”

《大雅•生民》八章：“～盛于豆，于豆于登。”《毛传》：“～，我也。”朱熹《诗集传》：“～，我也。”

按：在内蒙古西部地区把“我”说成“～”的，并不限于清水河县。笔者曾在土默特地区长期生活过，在那里也有不少老年人把“我”说成“～”。

氐[ti]

上古拟音为[tiei]，属端母脂部。

不单用。“根～”，指人的血缘遗传关系：那后生长相不赖，就是根～不好。（意思是：那小伙子虽长得不错，可是有遗传性疾病。）

《小雅•节南山》三章：“尹氏大师，维周之～。”《毛传》：“～，本。”《通释》：“《说文》：‘柢，木根也。～，至也，本也。从氏，下著一。一，地也。’木必有根而本始建。”孚[fu]

星名。西方白虎七宿的末宿，即猎户星的七颗亮星。民谚：～正了割田，辰正了拜年│《爬山歌选•我没老婆你没有汉》：“月亮落了～上来，没老婆的哥哥背窗台。”（原注：～，即参星。背窗台，本来的意思是听洞房，此处形容光棍孤独地站在窗下，象听洞房的人一样孤寂。）〔5〕

《召南•小星》二章：“彼小星，维～与昴。”《诗集传》：“～、昴，西方二宿之名。”

[mi]

上古拟音为[mǐei]，属明母脂部。

往深处插或塞：把橛子再～深些│再～进一圪截。

《商颂•殷武》一章：“～入其阻，裒荆之旅。”《毛传》：“～，深。”《集韵》平声齐韵：“～，深入也。”泮[P‘ε]

上古拟音为[p‘uan]，属滂母元部。

水的边涯：河～│岸～│黄河～～。

《卫风•氓》六章：“淇则有岸，隰则有～。”《毛传》：“～，陂也。”《郑笺》：“～，读为畔。畔，涯也。”陈乔枞《毛诗郑笺改字说》：“毛本古文，故畔作泮。《笺》读畔，从今文也。”

俩人或多人共同在一起。《武川县志•武川方言常用词语表》：“～锅，指没有亲缘关系者共同生活。”〔6〕《爬山歌选•哥要挎妹妹要走》：“甚会儿盼得由了我，定和哥哥～两天锅。”（原注：～两天锅，即合伙吃两天饭的意思。）赵如峰《方言土语注释》：“～伙伙，合伙。”〔7〕

《鲁颂•宫》四章：“三寿作～，如冈如陵。 ”杨任之《诗经今译今注》：“三寿，上寿九十，中寿八十，下寿七十。朋，友也。以三寿为友则己亦三寿之列。”〔8〕

按：古代有“～飞”（《山海经》）、“～赌”（《世说新语》）、“～酒”（《晋书•陶潜传》）、“～伙”（《醒世姻缘》）等词，其中的“～”义均同西部方言相合。据此可知“三寿作～”中的“～”，似乎不能理解成“朋友”，而应理解为“同三寿作伴，共同在一起生活。”

妻子。俗称自己的妻子为“～里”，称别人的妻子为“××～。”这“××”，或是该一妻子的丈夫名字（如：喜元～、全成～），或是她娘家的地名（如：西营～、东坡～）。

《小雅•采薇》一章：“靡室靡～，狁之故。”《小雅•瞻彼洛矣》二章：“君子万年，保其～室。”《大雅•》一章：“陶复陶穴，未有～室。”蒋礼鸿《敦煌变文字义通释》：“家，妻。……古代因有夫妻而后有家室，所以妻或称室，或称家，而夫有时也称家。……称妻为家的例子有：《左传•僖公十五年》：‘逃其国而弃其家’。杜预注：‘家谓子圉妇怀嬴’。孔颖达疏：‘夫称妻曰家’。《楚辞•离骚》：‘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孤。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王逸注：‘妻谓之家’。……‘室’，‘家’都指妻。变文的‘家’以及后来如《红楼梦》的赖大家的、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都是这种说法的继承。”〔9〕

按：蒋礼鸿先生的论断是很正确的。内蒙古西部地区民间普遍称妻为‘家’，在民歌中亦有所反映。《爬山歌选•我没老婆你没有汉》：“人家回家都有个家”，“人家有家咱没家”。句中加“•”号的“家”，都是指妻子。

冰，冰块。《土默川民歌•一样样的人想你不想他》：“黄河流～～挤～，难活不过个人想人。”〔10〕又《大青山来了八路军》：“冰～碴雪雪盖房，鬼子横行不久长。”（碴：垛，垒）。

《豳风•七月》八章：“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阴。”《毛传》：“～阴，冰室也。”《诗集传》：“～阴，冰室也。豳土寒多，正月风未解冻，故冰犹可藏也。”

用手握住抹取：～榆钱钱│～下手镯。

《周南•》二章：“采采，薄言～之。”《毛传》：“～，取也。”《诗集传》：“～，取其子也。”戴震《诗经补注》：“～，一手持其穗，一手～取之也。车前之用在子，故～之。”

笑得很好看的样子：那闺女2真笑得～。

《卫风•硕人》二章：“巧笑～兮，美目盼兮。”《毛传》：“～，好口辅。”《诗集传》：“～，口辅之美也。”《通释》：“《说文》：‘～，人美字也。’是～本人之美称，因而笑之好亦谓之～。”

掏，挖：～窑│～洞│～山药窖│～耳朵窟窿。

《大雅•》一章：“～复～穴，未有家室。”《毛传》：“～其土而复之，～其土而穴之。”《传疏》：“《毛传》读陶为掏。”

俗称狗尾巴草为“毛谷～～”。《爬山歌选•交好的朋友路难断》：“毛谷～～刚出穗，刁眼眼看哥哥有主意。”

《齐风•甫田》一章：“无田甫田，维～骄骄。”《小雅•大田》二章：“既坚既好，不稂不～。”《通释》：“～……今之狗尾（草）也。”

不单用。～常，常常，很久：他在包头做营生，～常不在家│～常不见他来了。

《小雅•宾之初筵》三章：“是曰既醉，不知其～。”《毛传》：“～，常也。”

羝[ti]

上古拟音为[tiei]，属端母脂部。

加前缀“圪”。圪～，绵羊中的公羊。

《大雅•生民》七章：“取萧祭脂，取～以。”《毛传》：“～羊，牡羊也。”《诗集传》：“～，都礼反，牡羊也。”

按：“牡羊”就是公羊的意思。《说文•牛部》：“牡，畜父也。”郭沫若《甲骨文研究》：“牡，卜辞作⊥，乃牡器之象形。”《诗经》中亦也此字。《小雅•信南山》五章：“祭以清酒，从以牡，享于祖考。”此“牡”指公牛。《小雅•车攻》二章：“田车既好，四牡孔阜，”此“牡”指公马。

将水拌入粮食内使之湿润叫“～”：～上黄米（黍米）。

《大雅•酌》一章：“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毛传》：“～，溜也。”《诗集传》：“～，蒸米一熟而以水沃之，为再蒸也。”

不单用。黑色：黑～│黑～～的。

《郑风•缁衣》一章：“～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毛传》：“～，黑色。”

使之分开、裂开：把这些人一～两瓣儿分成两队│把麻～开│～头发。

《大雅•生民》二章：“不坼不副，无灾无害。”《释文》：“～，孚逼反。《说文》云：‘分也’。《字林》云：‘判也’。”《集韵》入声职韵，芳逼切：“坼、～，皆裂也。”

干缩，枯萎，即蔫：这盆花晒～了│～果子。有时加前缀“圪”，意义不变。

《王风•中谷有》二章：“中谷有，其～矣。”《毛传》：“～，且干也。”《释文》：“～，本作‘’。”《传疏》：“《说文》：‘～，脯也。脯，干肉也， 亦谓之，因之凡干皆曰～矣。”刘熙《释名•释饮食》：“～，～缩也。”

筑土墙时，将填入夹板内的土捣瓷实叫做“～”：～土│～瓷土。

《大雅•》六章：“～之登登，削屡冯冯。 ”《说文•木部》：“～，所以捣也。”叮参玉裁《注》：“‘所以’二字今补。此蒙上～墙言。所用～者，谓器也。其器名‘～’，因之人用之亦曰‘～’。”

[ts‘au]

上古拟音为[ts‘au]，属清母宵部。

忧虑不安：～气│发～│憋～。

《陈风•月出》二章：“舒忧受兮，劳心～兮。”《释文》：“～，七老反，忧也。”

（1）成。 《爬山歌选•拦来拦去拦不住》：“一对对红鞋刚做～，跟上哥哥逃活路。”

（2）寻求……吃。 《爬山歌选•灵芝草送在沤麻坑》：“舀起一碗稀粥没～一口菜，公公婆婆难顶待（难伺候）。”

《周颂•我将》：“日～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毛享《毛诗正义》（以下简称《正义》）：“日～，谓学之使每日有成～；月将，谓至于一月则有可行。”

《大雅•生民》四章：“克岐克嶷，以～口食。”《通释》：“～之言求也……《论语》：‘就有道而正焉’即求有道而正之也。‘以～口食’，犹《易•颐》：“自求口食”。

不单用。～辘，车轮。

《秦风•小戎》：“文茵畅～，驾我骐。”《诗集传》：“～者，车轮之中，外持辐内受轴者也。大车之～一尺有半，兵车之～长三尺二寸，故兵车曰畅～。”

（1）涂抹润滑油：～油│～车│～一～碾轴儿。

（2）润泽毛笔：～笔│～墨。

《曹风•下泉》四章：“黍苗，阴雨～之。”《正义》：“此苗所以得盛者，由上天以阴雨～泽之故也。”《卫风•伯兮》二章：“岂无～沐，谁适为容？”《诗集传》：“～，所以泽发者；沐，涤首去垢也。”《集疏》：“泽面曰～，濯发曰沐。”

寤[u]

上古拟音为[u]，属疑母鱼部。

不单用。与“醒”构成“醒～”，表示睡醒的意思：他刚醒～了│我已经睡醒～了。

《周南•关雎》二章：“窈窕淑女，～寐求之。”《毛传》：“～，觉；寐，寝也。”《邶风•柏舟》四章：“静言思之，～辟有。”《正义》：“～觉之中，拊心然。”

不单用。与“微”构成“～微”，表示少的意思：往凉菜里～微倒点醋。

《郑风•扬之水》一章：“终～兄弟，维予与女。”《郑笺》：“～，寡也。”《大雅•荡》一章：“靡不有初，～克有终。”《郑笺》：“～，寡。”《诗集传》：“盖其降命之初，无有不善，而人少能以善道自终。”

头发下垂的样子：头发～在肩上。

《风•柏舟》一章：“～彼两髦，实维我仪。 ”《毛传》：“～，两髦垂貌。”《诗集传》：“～，发垂貌。”

晚种迟熟的谷物：他种的是～谷，到这会儿还不能割。

《鲁颂•宫》一章：“黍稷重，～菽麦。”《毛传》：“先种曰；后种曰～。”《正义》：“当谓先种先熟，后种后熟。”

（1）收缩：～成一颗蛋了。

（2）加前缀“圪”构成“圪～，表示缩小、 缩短和因收缩而发皱的意思：这二年那老汉圪～了│圪～□□[ta[1]tε[3]]。

《大雅•召》七章：“日辟国百里，今也日～国百里。”《郑笺》：“～，缩小之貌”。

翳[i]

上古拟音为[ǐei]，属影母脂部。

遮挡：拿风拍拍～住窗户│他背后～着个娃娃。

《大雅•皇矣》二章：“作之屏之，其其～。 ”《诗集传》：“～，或曰小木蒙密蔽～者也。”《广韵》平声齐韵，乌奚切：“～，蔽也”。

爨[ts‘uε]

上古拟音为[ts‘uan]，属清母元部。

（1）一种用铜、铁制的筒形烧水器：～子│～壶。 《爬山歌选•咱和八路军是一家人》：“见八路军备起马， 手提～壶熬红茶。”

（2）烹饪方法：～饭│～丸子。

《小雅•楚茨》三章：“执～，为俎孔硕。”《诗集传》：“～，灶也。”杨任之《诗经今译今注》：“～，灶。执～，谓烧火煮饭。”

安安[εε]

上古拟音为[an an]，属影母元部。

安稳从容的样子：你～～坐着，不要动。

《大雅•皇矣》八章：“执讯连连，攸馘～～”。《诗集传》：“～～，不轻暴也。”

青年男子：这～～挺有志气│跑出俩小～。

《商颂•殷武》：“寿考且宁，以保我～～。”《诗集传》：“我～～，谓后世之孙也。”

挑达[tiau ta]

上古拟音为[t‘au dǎt]。挑，属透母宵部；达，属定母月部。

称不端庄严肃而轻薄嬉戏为“～～”：那后生可能～～啦│他是个～～货。

《郑风•子衿》三章：“挑兮达兮，在城阙兮。”《毛传》：“～～，往来相见貌。”《正义》：“～～为往来貌。”闻一多《风诗类钞》：“～～，往来轻疾貌。”

泪水不断流的样子：《爬山歌选•单因为你搭下一座桥》：“四十里风雪远又远，一回哥哥泪～～。”（原注：，探望。）

《卫风•氓》四章：“不见复关，泣涕～～。”《释文》：“～～，泣貌。”

在西部方言里作偏义复词用（即只有“跋”义，没有“涉”义）。～～，手脚并用，往高处爬，或指登山：这房片太高，他～～不上去│他快～～到山上了。

《?{风•载驰》一章：“大夫～～，我心则忧”。 《毛传》：“草行曰跋，水行曰涉。”《疏》：“《韩》说曰：不由蹊遂而涉曰～～。谓事急时，不问水之深浅，直前济渡，视水行如陆行。～～二字连贯读之。”

婴儿哭的声音。旧时民谚：天皇皇，地～～，我家有个夜哭郎……。

《小雅•斯干》八章：“乃生男子，载寝之床……其泣～～。”《说文•口部》：“～，小儿声。《诗》曰：‘期泣～～’。”《诗集传》：“～，大声也。”

为办婚丧大事宴请亲友的酒席。沈文玉《包头方言词汇》：“办事（肆）筵：办红白大事。上事（肆）筵：参加红白大事。”〔11〕《托克托县志•社会志•民情风俗》：“有大小事宴（肆筵）。”〔12〕

《大雅•行苇》二章：“或肆或筵，或授之几，～～设席，授几有缉御”。《毛传》：“肆，陈也，或陈筵者，或授几者。”《说文•竹部》：“筵，竹席也。”郑玄《周礼•春官注》：“筵亦席也，铺陈曰筵，藉之曰席，然其言之筵席通矣。”

按：古人进食时席地而坐，饮食放在几上，而几则置于席上，故凡宴会亲友，须先陈筵设几。《行苇》正是一首写周统治者同族人欢宴、比射的诗。可见“～～”在《诗经》里已作为一个词而出现了，其义正与西部方言相合。

[ii]

上古拟音为[iet iet]，属影母质部。

形容天色昏暗阴沉的样子。常同“黑”、“灰”等字连用：天阴得黑～～的。

《邶风•终风》四章：“～～其阴，虺虺其雷。”《毛传》：“如常阴～～然。”《诗集传》：“～～，阴貌。”  杨树达《小学述林》卷一：“此谓大地之气郁塞晦霾，或发风，或扬尘也。”

注释：

〔1〕李荣：《汉语方言的分区》，载《方言》1989年第4期。

〔2〕周祖谟：《方言校笺序》，载《方言校笺及通检》， 科学出版社，1956年版。

〔3〕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

〔4〕《内蒙古师大学报》（哲社版）1993年第3期。

〔5〕韩燕如：《爬山歌选》，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

〔6〕《武川县志》，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7〕赵如峰是土默特左旗人，曾于1988 年写成《方言土语注释》予笔者作参考，书此以表谢忱。

〔8〕杨任之：《诗经今译今注》，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9〕蒋礼鸿：《敦煌变文字义通释》（第四次增订本），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新2版第32～33页。

〔10〕土默特右旗文化局、民委合编：《土默川民歌》，1989年铅印，内部发行。

〔11〕包头市志史馆、包头市档案馆合编的《包头史料荟要》第八辑，1983年。

〔12〕托克县志编委会《托克托县志》，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