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光:帝国传播时代朝我们走来」正文
帝国正在我们的眼前变成现实。在过去几十年里,随着殖民政权被推翻,苏联这个通向资本主义市场障碍的最终垮台,我们见证了无法抵抗的、不可逆转的经济和文化交换的全球化。随着市场和生产的全球化, 一个全球性的秩序,一个新的统治逻辑和体制,简单说,一种新的主权形式出现了。帝国成了有效管理全球交换的政治主体,成了管理世界的主权国家。
他们屠杀并称其为和平。
――摘自《帝国》,哈佛大学出版社2000年出版
一
深冬,美国西部洛基山的峡谷里,月光撒在窗外积雪的山坡上。打开酒店的电视,收看正在播放的伊拉克战争、巴以冲突的报道。突然发现报道的画面、角度、立场与中国媒体的电视画面、报道角度、报道立场几乎完全一样。第二天,就这个问题请教一个当地学者。这个学者笑道:“美国媒体被共产党接管了。”
不久前,笔者又到伊拉克的周边国家走访。在阿拉伯世界和穆斯林国家亲眼看到和亲耳听到的,跟回国后,在国内电视上看到的和听到的恰好相反。我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在撒谎?还是国内某些媒体搞错了。从国内的媒体报道看,包括阿拉伯各国人民在内的全世界人民都在欢呼美军在伊拉克战争中的胜利。但是,笔者在约旦、巴勒斯坦、叙利亚、土耳其、伊拉克边境采访期间,听不到支持美军的任何声音,他们反而对伊拉克游击队对美军的任何袭击感到欢欣鼓舞。当我们用“联军”称呼美军的时候,一位阿拉伯学者纠正我:“日本人30年代到你们中国来,你们称他们是什么?日本人在入侵中国的宣传中,称自己是来帮助中国人推翻中国军阀残暴统治的,但是,你们却称他们是侵略军和占领军。”
苏格拉底提倡“自知之明“(self-knowledge)。这是一种最高境界的知识, 把人们带入智慧的境界,即达到“不知不知”(我们看不到我们看不到,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的智慧境界。 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今天,我们不知道我们不是在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正因为我们生活在全球传播的牢笼里。例如,最近关于利比亚和伊朗的新闻中,媒体经常使用“国际社会”一。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陆建德说,“国际社会”在很多场合是少数国家为了更体面地追求自己利益而打出的旗号,它往往掩盖了绝大多数国家在国际事务中没有发言权、国际组织被个别霸权国家操纵的残酷现实。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时候不该用,都是大有讲究的。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一文里指出,海湾战争前,英国首相梅杰在一次电视访谈中说“西方”要对萨达姆・侯赛因采取军事行动,但他立即意识到“西方”一词用得不妥,于是他在后来该用“西方”的时候一律改用“国际社会”。梅杰的所谓“口误”恰恰暴露了真相:“‘国际社会’这词组已变成取代‘自由社会’的委婉语式的集体名词,旨在维护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利益的行动具有全球的合法性。”再如,2003年美军占领巴格达后,中国媒体广泛报道伊拉克官员“化学阿里”、“细菌博士”、“炭疽夫人”(她在海湾战争后写过一篇揭露伊拉克儿童死于贫铀弹的调查报告)被捕的消息,来源都是美国军方。对这种起绰号的艺术中国媒体看似天真无知。绰号重复使用,指控就升格为确凿不移的证据。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找不到,研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罪名却因绰号的传播而成立。新闻是选择的结果,目前中国媒体国际新闻选择标准基本上照搬美国,于是美国人关注的新闻变成了中国人关注的新闻,美国人的措辞成为了中国媒体的措辞,美国人的视角和口气成为中国媒体的视角和口气,美国人的价值判断成了中国媒体接受的价值判断。
中国人常说“世界在走向多极化”。但是,全球化时代的新闻传播为甚么越来越“单极化“?
在全球化时代,全球性帝国跟罗马帝国和亚历山大的马其顿帝国一样,强调帝国的智力、知识、道德、军事实力高人一等。帝国文化是一种身份的认同,是先进文化的象征。今天的帝国是在“民主、自由、人权、进步、全球化”的旗帜下,来完成帝国对野蛮国家的远征。钱其琛在《外交十记》中写道,在全球化时代,“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的独立并不完全意味着西方大国放弃了对弱小国家的控制和掠夺,只是方式有所变化。 它们更多的是通过舆论、文化、意识形态、价值观念,通过经济的、文化的影响来达到这个目的。”[ii]媒体是帝国争取和说服被征服国家人心的最重要的武器。美国是用“Winning heads and minds“(赢得大脑和心脏)这样的沟通理念来对付阿拉伯国家和中国粗糙的宣传理念。在思想意识形态不断地被全球化的时代,中国的官方媒体被视为不合法信息源,而把美国主流媒体为代表的全球性媒体视为合法信源。如,在全球传播时代,人们更多地在信源、价值判断上认同CNN、《经济学家》、《华尔街日报》等。否则,你就会被视为另类。早在2000多年前,西塞罗给罗马皇帝的箴言是:“只要让他们生活在恐惧中,就不怕他们恨我们。”今天的全球化时代有两类恐惧:帝国的军事威胁;被帝国视为另类。各国媒体为了不被视为另类,在新闻报道的选题、事实的选择、报道和评论的话语上,紧跟帝国的全球性媒体议程。例如,在伊拉克战争中,国内一些媒体像欣赏好莱坞大片一样,紧随美国军方的议题,为这场战争唱赞歌。中国的编辑记者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了一种在头脑里嵌入了帝国偏见和帝国意识形态的“嵌入式记者“。
全球传播时代一国舆论是这样形成的:一是该国媒体使用二手、三手、甚至四手信源,报道别人说的(报道美国主导的全球性媒体的报道,如CNN、福克斯); 二是该国媒体通过自己的记者独立采访、观察、核实的一手信源进行报道。任何媒体新闻的来源至少有这样几种:第一手、第二手、第三手。第一手是记者目击,如半岛电视台、BBC、 CNN对伊拉克战争报道;二手是编发别的媒体目击记者的报道,如中央电视台的伊拉克战争报道(转播或编发CNN记者的现场报道和画面),报道别的媒体记者根据自己的立场、口味、态度选择的画面、事实和同期声。三手是一家媒体报道另一家媒体的记者采访转述另一个目击者的故事(如中央电视台编发的CNN记者报道美军发言人讲述萨达姆被捕的故事)。西方新闻学规定,媒体必须对其获得的二手和三手材料进行独立的核实,以防二手信源提供的是一面之词。在伊拉克战争期间,中国观众大饱了电视直播的眼福,。但是,几乎没有几个现场的镜头是中国记者拍摄的。大家都知道,距离现场越远,记者的准确性越值得怀疑,媒体的可信度越值得怀疑。
在这样一个帝国传播时代,全球只能听到一种声音。人们在北京、华盛顿看到的国际重大新闻报道的画面、听到的画面解说和采用的同期声越来越一律。在国际重大报道中,看不到中国记者的一手报道,中国人听不到中国人的声音,不同于帝国观点的意见没有表达的正常出口。中国境内电视台国际新闻的画面主要照搬自CNN,那家颇受大陆上上下下赞誉的境外电视台照搬美国右翼保守的福克斯电视台。包括CNN、福克斯电视台在内的美国媒体的新闻来源是谁呢?一个媒体发布的信息包括声音、图片、画面、文字,所有这些构成信息来源,简称为信源。在伊拉克战争报道中,美国媒体上相关的声音、图片、画面、文字多是来自五角大楼、白宫、美国军方或者是来自随军的“嵌入式记者。” 由于中国媒体在重大国际问题上没有一手的信源,失去了新闻报道的独立立场和独立观点,中国公众在重大国际问题上很难形成共识,政府的外交政策常常难以被公众理解。
如果从全球化角度来考察帝国传播这个问题,我们发现资本和生产在不断地集中,媒体也在不断地集中,新闻的报道和新闻的消息来源也在不断地集中,而不是在分散。“虽然表面上是自由地发布、自由底接受,但终究是谁的钱多,谁就有更大的能力来发布自己的信息, 谁的声音就大, 能让更多的人听到。 它掌握了发布的网络, 当然它的发言权就大, 声音就高, 听到的人多,它的影响就大。所以信息也有霸权。“”只要能快,能先入为主, 能做到铺天盖地, 就会形成一种巨大可怕的力量。 大家开始会有些怀疑, 慢慢地也就人云亦云了。 这就是潜移默化,就是主导媒体、塑造舆论, 就是渗透、影响, 就是抢占先机。“[iii]
二
在全球传播时代,电视是最有效的传播工具。首先,电视能提供最好的画面,其次,电视能提供同期声。打开电视,电视提供几十个频道供选择。再过几年,到了数字电视时代,中国将会出现上百个频道。在这种情况下,电视台竞争什么?竞争观众手中的遥控器。各个电视频道和栏目都希望把观众锁定在他们的频道或节目上。人们收看电视的行为表现为不断地遥控选择电视频道,几分钟、甚至几秒中选择一下。在新闻报道的竞争中,每个电视台都试图利用电视新闻的每一个要素抓住观众的眼球。电视新闻的要素包括画面、同期声、情绪。这种竞争的结果在电视新闻报道中变成了“好画面,大新闻”,或者说,“语不惊人誓不休”。好新闻的判断标准不再是新闻本身的重要性和与公众的相关性,而在于画面对受众感官的冲击力。
为什么9.11给人们的冲击力这么大?为什么有人在媒体上评论说,9.11改变了一切?为什么有媒体评论说,9.11使人类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而从来没有人说唐山大地震给人类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这是电视画面的效果。从媒体的传播过程和效果看,媒体通过不断强化、重复、夸张、多角度放大和渲染双塔坍塌画面,9.11从最初的恐怖主义事件演变成了后来的媒体事件。再如,SARS最叫卖的画面是口罩。西方主要新闻周刊把这场疾病简单为杂志封面上的防毒面具,中国出现了毁灭全人类的传染病。一些西方媒体借机呼吁“封锁”中国。尽管SARS对人类健康的破坏性远不及癌症、艾滋病、糖尿病,但是,这些疾病的画面没有SARS感人,再加上媒体的渲染, SARS从最初的公共健康事件演变成了媒体事件。由于电视摄像没有拍到、更没有直播唐山在地震中毁灭过程的镜头,尽管唐山地震死了20多万人,人们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再如,90年代后期的科索沃事件,媒体报道说有上千人被杀。由于西方媒体不断渲染科索沃阿族遭受塞族清洗的悲惨画面,科索沃由一个地区事件变成了全世界公众必须关注的全球性事件。而差不多同一个年代,在非洲的卢旺达有100万人惨遭屠杀,但是由于全球性电视(如CNN)没有给与关注,全世界大多数人民几乎不知道卢旺达大屠杀惨案。这就是全球媒体画面的重要性。全球媒体的画面可以使没有全球性意义的事件,变成了全球性的东西。而真正需要全球关注的事件,由于全球性媒体的对新闻的选择性,得不到应有的关注。
下面,我们用电视新闻报道的要素分析一下央视反复播放的CNN报道萨达姆被捕的画面。央视的萨达姆被捕报道虽然只有几分钟,但是,整个报道包含了优秀电视节目的所有要素:精彩的画面、难忘的同期声、感人的情绪。
画面。在这个报道中,萨达姆的镜头不过二、三十秒,也就是央视一个普通广告的播出时间。但是,正如拍摄一条30秒广告花费的策划和拍摄时间一样,美国军情部门在策划拍摄萨达姆这个镜头绝不是30秒,至少要花几个小时。美军情部门最后决定在新闻发布会播出的那几十秒萨达姆镜头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大家会难忘这样两个萨达姆的镜头:一个是他蓬头垢面、脏兮兮、目光呆滞的落魄镜头;另一个是反应他张着血盆大口的镜头,象征着他是一个杀人魔王。这两个镜头给观众的信息十分清晰:不可一世的独裁者崩溃了,任何独裁者到了美军手里都会落的这个下场。
同期声。最好的电视报道,除了好的画面,还需要精彩的同期声。同期声相当于报纸上的直接引语。美军发言人走上讲台时候,开口直截了当地讲了一句话“We got him.”(我们抓住他了)。这句话听起来像好莱坞影片《007》结束时,James Bund说的一句话。这是一部好莱坞大片,已经演了很长时间了,终于该结束了,我们抓住了这个坏蛋了。发言人不讲“我们抓住萨达姆了。”而是用“他”代替“萨达姆”,因为军方的发言人相当于好莱坞影片导演,他自始至终控制着观众的大脑和思考方向。在萨达姆被捕这场戏中,美国军方设计得非常好,全球的媒体和全球公众关注什么、如何关注,通过CNN这类全球性媒体,全球的大脑已经被美国军方牢牢控制。美国军方决定人们想什么、如何去想。在美国军方发言人的导演下,全球的公众好像坐在黑洞洞的电影院里看电影的影迷们。“Him”既是指萨达姆,也指上帝的敌人撒旦。“We got him”等于宣布“我们最终把撒旦这个魔鬼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