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波、菲尔德:逻辑、规范性和合乎理性的可修正性」正文
作者简介:陈波,哲学博士,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2007 -2008学年,英国牛津大学哲学系访问学者。
摘要:本文介绍和报道了美国哲学家哈特里•菲尔德于2008年4―5月间在牛津大学所做的约翰•洛克讲演――《逻辑、规范性和合乎理性的可修正性》。菲尔德认为,逻辑是合乎理性的可修正的;而“修改逻辑”是指修改我们最基本的逻辑推理模式,而不仅仅指修改我们关于何种推理模式保真的看法。为了说明这一点,他举在研究语义悖论的过程中他新近发展的一个逻辑为例,后者以乌卡谢维奇的连续统值逻辑为基础,限制排中律的使用,当然还要增加一些限制条件和技术措施。他附带论证说,把逻辑视为根据逻辑必然性保真的科学的观点,可以决定性地证明为错误。这是因为,在一个形式系统内,“在模型中真”(至少)是部分可定义的,而一般性的真概念是不能严格定义的,因此,我们无法一般性地证明:(1)该系统内的所有公理为真,(2)该系统的推理规则保真。在本文末尾,作者根据其在牛津大学访学一年的经历,对逻辑和哲学研究的某些一般性问题作出了少许反省性思考和评论。
关键词:洛克讲演,菲尔德,逻辑,规范性,合乎理性的可修正性
2007年8月―2008年8月间,我在牛津大学哲学系做访问学者,有机会在2008年4―5月间,全程出席了哈特里•菲尔德(Hartry Field, 1946―)在那里所做的约翰•洛克讲演,主题是“逻辑、规范性和合乎理性的可修正性”,讲演分六次进行,一周一次,菲尔德讲一小时,然后与听众对话、讨论近一小时。考虑到约翰•洛克讲演在英美哲学中的重要地位,考虑到国内哲学界特别是逻辑学界也许对这些讲演内容感兴趣,特撰文对讲演背景及其内容详加介绍与报道,并附带少量的评论。
导引:约翰•洛克讲演和哈特里•菲尔德其人
有必要先简要介绍一下约翰•洛克讲演。该讲演由亨利•威尔德(Henry Wilde)捐资设立,以英国著名哲学家约翰•洛克(John Locke, 1632-1704)的名字命名,一学年一轮,并且在前一年度遴选出下一年度的讲演人,提前公布。从1950年开始第一次讲演,迄今已成为欧美最重要的哲学讲座之一。在过去半个多世纪中,属于英美分析哲学传统的绝大多数最优秀的哲学家都曾在此做过讲演。华裔逻辑学家兼哲学家王浩是该讲座的第二位讲演人,此后的著名讲演人先后有普赖尔(A. N. Prior),古德曼(Nelson Goodman),亨迪卡(Jaakko Hintikka),塞拉斯(Wilfred S. Sellars),洛伦岑(Paul Lorenzen),乔姆斯基(Noam Chomsky),戴维森(Donald Davidson),肖梅克尔(Sydney S. Shoemaker),克里普克(Saul Kripke),普特南(Hilary Putnam),格莱斯(H. P. Grice),卡普兰(David Kaplan),丹奈特(Daniel Dennett),刘易斯(David Lewis),斯特洛德(Barry Stroud),内格尔(Thomas Nagel),麦克道维尔(John McDowell),本奈特(Jonathan Bennett),伯格(Tyler Burge),杰克逊(Frank Jackson),福多(Jerry Fodor),诺齐克(Robert Nozick),范弗拉森(Bas van Fraassen),柯斯葛德(Christinne Korsgaard),费因(K. Fine),巴恩斯(J. Barnes),索莎(Ernest Sosa),布兰登(Robert Brandom),斯托内克(Robert Stalnaker)等人。2009年度讲演人将是来自哈佛大学的司甘伦(Thomas Scanlon)。这些人在当代哲学舞台上发挥了重要影响,其中很多人做出了原创性的哲学贡献。有些在约翰•洛克讲演基础上出版的著作,后来成为有广泛影响的名著,例如大卫•刘易斯的《世界的多样性》(1983-84年讲演,1986年出书),麦克道维尔的《心灵与世界》(1990-91年讲演,1996年出书)。
2008年度讲演人哈特里•菲尔德(Hartry Field)于1946年出生于美国波司顿,大学本科主修数学,获数学学士学位;1972年在哈佛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其指导教师是普特南和波伊德(Richard Boyd)。先后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等多所大学任教,目前是纽约大学哲学讲座教授。先后获得多项奖励,如古根海姆基金会研究员基金(1979―1980),其著作《没有数的科学――对唯名论的一种辩护》(1980)获得“拉卡托斯奖”(1986),2003年被选为美国文理科学院院士。其著作还有:《实在论、数学和模态》(1989,修订版1991),《真理和事实的缺席》(2001),以及最近刚出版的《从悖论中拯救真理》(2008)。菲尔德在哲学的许多领域中都做出了重要贡献,其最重要的工作是在数学哲学领域,以及与实在论和真概念相关的各种议题上,最近的研究兴趣转向悖论和逻辑的可修正性。
在数学哲学中,菲尔德捍卫了某种形式的虚构论(fictionalism),用一句话来概括:数学对象是虚构的,并不真正存在。表面上,数学断定了数、纯集合以及诸如此类东西的存在,但这些断言实际上是假的,并且不可能通过一种非字面的解读使之成为真的。他清楚地知道,支持数学实在论的中心论证,就在于数学在形塑和使用科学理论时的不可或缺性。他提议用如下办法回击该论证:给出一种关于数学在科学中使用的说明,它并不要求数学是真实的:如果T是一个唯名论理论(粗略地说,一种不提及数学实体的理论),并且M是一种被用来从T中推出后承的数学理论(某种版本的集合论也许是此类理论的一个例证,它允许人们把T的对象视为非元素,并且允许T的术语出现在概括公理中),那么,说M是在T上保守的,是指假如完全用T的术语来陈述的话,任何这样的后承已经是T的(语义)后承,即在T的任何模型中为真。菲尔德指出,人们总是希望数学是在物理理论上保守的,并且希望事实上也有好的理由相信这一点。这一观察的重要性在于:假设P作为一种物理理论,像大多数此类理论一样不是唯名论的。人们有可能找到一种唯名论理论,由之可以通过定义加数学推出P。然后推出:P加数学是在N上保守的。这至少表明,N把握了P的所有物理内容,并且数学(加上P本身)只不过是一种方便的装置,用来推出N的后承。遵循(并且明显扩展)那些为决策论和测度论学者所熟知的技巧,菲尔德成功地为P是某种形式的牛顿引力理论这种情形,构造了一种自然且唯名的理论N。菲尔德把这一结果扩展到所有物理学的方案,已经激起了对大量争议问题的广泛兴趣。仅提到其中之一,牛顿的引力理论,以及任何与它有些许类似的理论,都要求N在点的集合上量化,后者可以等同于空间区域;在P加数学中可证的有关N的任何东西已经是二阶后承,这种意义上的后承,可以想到的例证是关于部分―整体关系的那个完全的逻辑。这提出了有关下面两点的有意思的问题:一是在何种程度上,菲尔德结果的一阶类似物是可以得到的或有说服力的;二是人们是否能够谈论二阶后承而继续做一名有关数学的虚构论者。确实,也可以对一阶后承提出后一问题,尽管它与一个句法观念是同外延的――因为有关数学的虚构论者也应该在下面的断言上是虚构论者,即一个给定的理论在句法上是一致的。菲尔德已经用一种有意思的关于(纯)逻辑的必然性(作为一类独特的必然性,一种不用根据模态或可能世界来解释的必然性)的理论,对这一问题做出了回应。
菲尔德在真理问题上最早的工作,是他于1972年发表的著名论文《塔斯基的真理论》,该文产生了很大影响,已被编入多种文集之中。当时,普特南等人试图发展某种形式的科学实在论,与托马斯•库恩等人的看法相反,它强调指称在变化中的科学理论中的连续性。有一种指称观念与这一看法相关联,它使得下面两个问题并非无足轻重:如何使用“水”这个词使得“水”指称一种特殊的化合物?是什么使得“水尝起来味道很好”这类说法是真的?这样一种看法,有时候称之为(关于指称和真的)“符合论”,与“紧缩论”构成对照。后者认为,“‘水’(在英语中)指称水”只不过是对“在英语中指称”自然定义的直接结果。在这篇论文以及后来的相关论文中,菲尔德强有力地阐述了后来被认为是支持符合论的最有说服力的论证:人类在使用语言与世界打交道过程中所获得的成功,需要得到一种系统的解释,紧缩论不能提供这种解释。紧缩论者后来对该论证做出了一些初看起来合理的回应,事实上,菲尔德也日渐对紧缩论持同情态度。他所论述的一个论题是,从紧缩论的观点看意义理论该是什么样子,假如紧缩论需要切割意义和指称之间明显紧密的关联的话。他经常论述的另一个论题是:在一些像“不存在事实问题”这类说法适宜的场合,一个紧缩论者应该做些什么。这些场合不仅包括哲学家传统上就实在论发生争论的领域,而且包括像“秃头”这样的模糊表达式跨越界限的情形。菲尔德还提出了一种诱人的图景:人们既抛弃排中律,又在语言中引入一个“确定地”算子。他并没有给“确定地”算子赋予一种语义。相反,要通过它与信念度的关联,以及与一种自然的非真值函项的条件句的关联,来理解该算子。菲尔德表明,尽管在这样一种语言中出现了“确定地”算子,它仍允许人们一致地引入真谓词True,使得塔斯基真语句(用新条件句来改写)最终成为定理;实际上,“True()”随处可替换为“A”。
最近一些年来,菲尔德把对真概念的探索扩展到对悖论的系统研究。在其新著《从悖论中拯救真理》中,他对有关真的悖论及其相关议题做了大胆的探索,偶尔也触及了模糊性(vagueness)、有效性的性质以及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之类的论题。他提出了对悖论的新探索,系统且仔细地讨论了主要的竞争性方案。全书共26章,分为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考察塔斯基、克里普克和乌卡谢维奇的真理论,讨论了有效性、可靠性和模糊性等概念。第二部分考察在经典逻辑框架内消解悖论的各种尝试。第三部分转而讨论非经典的真理论,它们限制排中律的使用。菲尔德表明,在许多理论中,条件句服从许多经典规律,并且许多语义悖论(不只是最简单的那些)能够处理成与那种素朴的真理论相协调。在第四部分,这些理论被扩展到性质理论悖论和各种各样的其他悖论,并且还讨论了有关理解有效性观念的一些问题;广义悖论,包括确定真理的观念,得到了非常彻底的处理,并评述了关于下面一点的大量不同论证,即这些理论导致所谓的“复仇问题”:一种悖论解决方案在消解某些悖论时,会导致新的悖论出现,这就是所谓的“悖论的复仇”。最后,第五部分考察了对悖论的辩证式探究(dialetheic approach),这些探究并不是去限制排中律,而是转而接受某些矛盾,但改变经典逻辑,以至把矛盾限制在该语言的某些相对边缘的部分。辨证论的提倡者们已经论证,在处理与不完全性定理和避免复仇相关的问题上,他们的理论要胜过限制排中律的理论。菲尔德论述说,辨证论者关于其理论优越性的断言是相当没有根据的,相反,在处理其中某些问题时,所有现成版本的辨证理论实质上要比最好的限制排中律的理论糟糕得多。
下面逐一概述菲尔德的六次讲演的内容。有必要预先指出,菲尔德的观点和论证并不一定是正确的,相反很有挑战性,因而很有争议,我撰写此文,只是希望激发出我们的进一步思考。
讲演1:关于合乎理性的可修正性的一个难题
在4月23日进行的第一次讲演中,菲尔德一开头就陈述了由如下四个断言组成的一组命题,它们分别看起来都相当合理,但合在一起却不协调:
1.在任何时候,一个人都具有一个“最高层次的认知规范”,它构成了那个人在那个时间内关于信念的合乎理性的形成和保留的标准。
2.(假定1)对于那个人来说,在任何条件下,都不可能修正那个最高层次的认知规范。
3.任何足够高层次的认知规范都必须包括一个(足够强大、足敷应用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