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祥龙:概念化思维与象思维

作者:发布日期:2016-02-04

「张祥龙:概念化思维与象思维」正文

就哲学方法论而言,象思维(xiang-thinking)主要是相对于西方传统哲学活动中的概念思维(concept-thinking)而言的,尽管它也要与其他思维方式、比如形象思维(image-thinking)区别开来。本文拟探讨概念思维和象思维各自作为哲学的方法论,其含义到底何在?它们有什么关系?

一. 什么是概念?

“概念”不是古汉语词汇,而是一个用来翻译西方语言中的"concept"、"Begriff"的现代汉语词汇。它在各种自然语言中,依不同的上下文,可能有多种含义,但也确实表达了某种特别的思想倾向。比如,当将它与"图象"、"感觉"等相比时,就可以明确感知到这种独特的倾向,即一种趋向于抽象、确定的状态的思想倾向。所以,在西方传来的传统逻辑学里,它是逻辑方法的起点;所谓"概念-判断-推理-公理化推导系统",指示出这种逻辑学的基本结构。

美国流行的《韦伯斯特词典》(1988年,第9版)将"concept"的含义归为两类:(1)心里边包含的东西,比如思想、看法(something conceived in the mind: THOUGHT, NOTION);(2)将特殊实例普遍化而得到的一个抽象的或全称的观念,与"观念"(idea)为同义词(an abstract or generic idea generalized from particular instances. syn. See IDEA)。[2]

《现代汉语词典》这么解说"概念":"思维的基本形式之一,反映客观事物的一般的、本质性的特征。人类在认识过程中,把所感觉到的事物的共同特点抽出来,加以概括,就成为概念。比如从白雪、白马、白纸等事物里抽出它们的共同特点,就得出'白'的概念。"[3]虽然这个解释过于偏向了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的讲法,忽视了"概念"的更柔性的使用(比如"你对美式橄榄球有概念吗?"),但它的确表明了现代汉语中"概念"的致思方向,而且与美国人对"概念"的第二种,也就是带了些哲理含义的用法是一致的。而这正是我们要关注的。

总之,无论在英文(及西方语言)还是现代汉语的日常使用中,"概念"大致有两种含义:较宽泛的是指"心中的观念、想法",大约相当于"可被明确意识到的稳定意义";较窄的则指"从具体事例中抽象出来的普遍观念"。尽管前一种用法也常出现,让"概念"行使"(明确的)意义"、"含义"这类词的功能,因而一些运用非概念化方法的哲学家,也可能在肯定的或中性的意义上使用"概念"这个词,但是很明显,后一种用法是这个词的哲学含义。所以,在传统西方哲学、乃至中国的现代哲学中,概念被认为是人类的观念化理性思维的细胞,以它为起点,构成了判断、推理和概念化推衍系统。表达这种概念的语言主要是名词或名词化的形容词、动词等。下面就用"概念化"(conceptualizing, conceptualization)这个词来刻画"概念"的第二种含义,即它的哲学方法论的含义。

所以,"概念化思维"就是一种依据狭义的概念及其衍生族类(比如依据概念形成的判断和推理)而想问题的方式,被不少人认为是人类理性思维最重要的方式,在哲学活动中被广泛地用来思考终极问题,比如"什么是世界的本原?""什么是真理?""什么是美德的本性?"等等。


二. 概念化思维的特征

这种哲学思维方式的特点是:(1)普遍化或一般化(universalizing or generalizing)。这是几乎所有对"(狭义)概念"的定义或说明所肯定的。概念不是用来把握具体的事物的思维方式,它是概括了一类事物的共通点的观念。所以表达概念的词比如"白",就不同于指示具体事物或特定存在者的专名,比如"这个白色块"、"这匹马的白颜色"。在这个意义上,概念是抽象的、非个体的,它抓住共相(the universal)。因此,概念化思维从根本上就忽视文化的、生活的"特殊状态",而寻找可普遍化的哲理、真理。

就此而言,"概念"不同于"形式"(form, eidos),因为个体、比如一个特定的人也有形式,但我们很难说"辜鸿铭"这个人有自己的概念,尽管我们可以通过概念词和描述词的叠加(所谓"摹状词")来指称他,例如"那个在清朝末年写了《春秋大义》的人"。[4]然而,与质料相对的形式,也有普遍化的倾向,比如柏拉图理解的形式或理式(eidos),以及亚里士多德对形式的一种看法,即认为形式与本质同义,是最高实体;而亚里士多德的另一个看法,即有"[只针对个体的]个别的形式或本质",却遇到说明上的困难。如果这后一种看法被认真地贯彻下去,就有可能突破概念化的哲学思维。

(2)静态化。通过概念来把握共相,而且相信它把捉到的是某一类事物的本质,或有身份鉴别力的共通点,于是这本质就被相信具有不变的含义,是一个完全静态的观念存在。具体的现象可以变化,但这本质自身却不会变。于是,哲学家们相信,这通过概念化得到的本质,为人类的理性思维提供了稳靠的、坚固的基础,是能够打入逻辑"基岩"的思维之桩,与文学、诗歌中用来表达感情和想象的具体观念和语言从本质上就不同。

概念的静态化,似乎为思维提供了稳定支点,但它的弊端是使思维和理论进入不了动态的现象,所以从柏拉图晚年对理式论局限的反省开始,西方哲学也曾想让概念在不失根本稳定性的前提下动起来,比如通过寻求概念之间的关系,让概念获得延展、推理和辩证攀缘的能力。实际上,使概念系统成为象数学那样有内在的推演力和判定能力的演绎系统,是西方传统哲学之梦。它在黑格尔那里达到一个高峰。这位大师认为通过找到概念内部的对立关系(康德在使用概念化方法去解决终极问题中发现的"二律悖反"--两个对立的判断都可成立),可以让概念被这矛盾的冲突驱动起来,进入一个辩证发展的过程,这样,概念也就不再只是抽象和普遍,而是也获得了辩证发展的脉络具体性。这些寻求有着深刻的动机和思想闪光,也似乎取得了一些突破,但从根本上讲,概念及其系统并没有自发地动起来,一个"不动的推动者"总已经以某种方式被不合理地塞了进来,不管是以将绝对理念当作辩证发展的目的因的方式,还是将概念的矛盾对立的结果理想化、发展方向保险化的方式。所以,黑格尔之后的敏锐哲学家们,往往对这个庞大的辩证逻辑体系产生一种"施加概念魔法的高级骗术"的感受(在这一点上,黑格尔主义不如承认概念方法的抽象与静态的典型柏拉图主义真诚),并力求从根底处揭示其"伪动性"。

(3)高阶对象化。通过概念及其语词,这种思维总是对象化的(objectified),也就是总将思想的真实含义归结为了某种对象。诚然,由于概念思维的抽象性,这类对象不同于时空中的具体对象,但它确实有自己的抽象形式所造就的对象。比如柏拉图讲的"床本身"、"正方形本身",是一切现象之床和正方形的理想原型,当然有理式化的、观念化的形式,而且这种形式就是由灵魂之眼看到的不变对象,可称之为"高阶对象"。即便"勇敢本身"、"美本身",也有概念化定义所赋予的理型,所以也可以成为我们主体意识的观念对象。这就造成了一种内在的或更高阶的主/客二元的局面。在经验论那里,"概念"被心理化,成为我们心中、意识中的观念,虽然没有客观的实体性,但有内在的普遍化效应。它基本上保持了概念化思维的几乎所有特征。

弗雷格在《论概念和对象》一文中要区别概念与对象,认为概念比如"马"所标识的只能是语法谓词的所指,而对象比如"骠赛佛拉斯(亚历山大的战马)"只能是语法上的主词的所指。所以,概念词只能做谓语,而指称个体对象的专名只能做主语。[5]然而,即便他的这个区分也并未威胁到,而是在一定意义上证实了以上的观点,因为"马"这个概念还是某种意义上的对象,比如是谓词"马"所指称的对象,而且在"骠赛佛拉斯是一匹马"中,这"马"的外延也是一组对象的集合,其中包括了亚历山大的这匹战马。所以,"马"这个概念本身的可被定义的内涵与外延都是某种可以对象化的东西。[6]这样,我们也就可以讲"马是四足动物。"这就是概念不同于"意义"之处,概念是总可以被高阶对象化的普遍观念,而有些意义,比如老庄讲的"道"的意义、"方的圆"、"最小的正分数"的意义是不可被对象化的。

(4)事后的反思性。以上三个特点表明,概念思维把握的不是在事情发生之中的意义和存在状态,因为那都是可变的、正在生成着的,而且普遍与特殊、主体与对象在其中也不能真正分开。可以说,概念思维是一种事后的反思,如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序言》中讲的:"哲学作为有关世界的思想,要直到现实结束其形成过程并完成其自身之后,才会出现。......对灰色绘成灰色,不能使生活形态变得年青,而只能作为认识的对象。密纳发的猫头鹰要等黄昏到来,才会起飞。"[7]当然,他这里讲的哲学,只能理解为概念化哲学,或概念化思维主导的哲学方法,而不能概括尽一切哲学。它同时也证明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并不像他声称的是"自在自为"地具体化和生成发展化了;如若那样,就不会进入不到沸腾的生活过程之中,而非要"等黄昏到来,才会起飞。"

马克思想克服这种哲学的事后性,提出哲学的首要任务不是事后的"解释世界",而是"改变世界"。[8]因此,他希望自己的哲学成为精神和物质批判的武器。就其《共产党宣言》的历史作用而言,这思想的确在约一百年间进入了能够跟随历史并参与塑造历史进程的状态,由此而突破了概念化思维方式。但就其被科学化、教科书化的体系而言,则仍然是事后反思型的。

(5)如果对以上四特点做一总结,更简捷地理解它们的总体倾向,则可以说,概念思维是不生成意义的(non-meaning-generating),而只限于对已有意义的规定、组织和系统化,可称之为安排意义的(meaning-arranging)理性活动,一般称之为理智(intellect)。

总之,作为传统西方哲学的主要方法论倾向,概念化思维的致思意向是普遍化的、静态化、高阶对象化和事后反思化的。在西方传统哲学的开头,在反思世界的本原时,它就已经露头,但还与其他的思维方式混合着,在赫拉克利特那里还大大退却了一阵。但是,毕达哥拉斯已经明确意识到它的重要,所以在西方历史上第一次说出哲学家或爱智慧者的身份,即旁观者,就像奥林匹克运动会场上的观众,不参与竞赛,也不去门口做买卖,而只是处身事外地观察、反思这些活动的根本意义。到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斯多亚学派,这种思维方式已占主导地位。以后这个地位一直未受到根本的挑战,甚至反对唯理论、反对形而上学的经验论和康德的批判哲学,尽管已经有了新思维的萌芽,还基本上被笼罩于其中。直到黑格尔之后的当代西方哲学,从克尔凯戈尔、年轻的马克思、叔本华、尼采开始,经过生命哲学、直觉主义、现象学、维特根斯坦哲学、解释学、结构主义等,概念化哲学思维方式才逐渐退出当代西方哲学的前沿。但在二三流的哲学家和学院派的处理中,这种思维方式还占统治地位。所以十九世纪下半至今的哲学革命成果,一直面临流失或被掩埋的危险。


三.理性思维的多样

人类的理性思维绝不限于概念化思维。我们还可以指出其他几种理性思维方式:(1)形式化思维。比如纯数学的或数理逻辑中的推导和构造中的思维,它不是静态化和事后反思型的,另两个特征也不保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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