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看法与论证」正文
§1.柏拉图的《泰阿泰德篇》中,泰阿泰德对episteme先后提出三种定义,它们大致是:一,episteme是感知;二,是真的doxa;三,episteme是带有logos的[真]doxa。对这三个定义,苏格拉底一一加以质疑。这篇对话的结尾处,乃至在柏拉图的全部对话中,柏拉图到底也没有提供关于episteme的适当定义。
尽管第三个定义同样受到柏拉图的质疑,但亚里士多德和中世纪乃至近代知识论还是大致采纳了这一定义。Episteme是带有logos的[真]doxa[3],在当代英语知识论里通常叫作知识的JTB定义,即把知识定义为justified true beliefs,“经过辩护的真看法、真信念”。但这个定义中原来的三个关键词,episteme、doxa、logos,都是关键的希腊论理词,不管怎么翻译都不可能准确。Episteme通常译作知识、科学等,在本文中我更多译作真知。Doxa通常译作意见、看法、主张,英语多对应以belief,这个词我们有时译作看法,有时译作信念。意见、看法、主张、信念,这些词当然不是同义词,不过,就本文的论旨言,我们不必详做区分,下文间用看法、主张、信念。Logos,在这个上下文,英文翻译成account、reasoning、justification等,大意是提供说明、理据、论证,带有推论,辩护,说出理由、道理;本文笼统以论证称之。那么,本文就把上述定义表述为:真知是带有论证的[真]看法。
§2.本文并不意在赞成或质疑上述“真知的定义”,而是打算就看法、论证、真知这几个概念发表一些看法,主导问题是:我们有了看法为何还要论证?我的一般看法是,哲学中出现的“定义”只是为展开讨论设置一个起点,上面关于语词的简短讨论,我相信,已经提示,仅仅考虑到论理词的多义性以及翻译的困难,哲学就不大可能把寻求完好定义的结论定为自己的任务。
§3.我首先想谈谈论证这个词。与其他现代汉语论理词不同,论证这个词并不对应某个特定的西语词。查各种汉英辞典,我们可以查到一大堆相应的语词,如reason,reasoning,justification,argument,argumentation,demonstration,proof,verification,explanation,exposition,evaluation等等。这些英语语词错综联系,有日常用法也有专门用法,我列举这些,并不打算也不可能详论,只是想给出个参照。
单从汉语说,论证可以视作较为正式的说理,基本意思在于为看法给出理由,提供理据。提供理据,与争论有关,论证总是针对或显或隐的反对意见,反对意见可以来自他人,也可以来自自己心中的怀疑。
理由、理据可以是事实方面的,也可以是比较纯粹的道理方面的。事实当然是理据的重要部分,不过,论证不包括那种“事实俱在更有何话可说”的情况,论证总包含“按道理说”的方面--摆事实讲道理,即使拿出了事实,还需要说理。如果仅仅拿出事实就够了,则不再需要论证。科学家正在讨论火星上有没有水,哪年宇航员到了火星上,在一个洼地舀起一碗水来,谁都不用再论证了。拿出事实就结束了争论的情况,最好说“证实”而非“论证”。
从道理这方面讲,论证可以是比较宽泛的说理,也可以是严密的数理证明。论证的方式多种多样,例如,我们常用举例、类比来论证。数理证明的确也称作论证,但一般论证没有证明那么强。演算与证明由数学和狭义的逻辑学研究,本文关心的是一般说理以及穷理活动或通常称为哲学的活动,哲学以论证为特征,但在这里几乎碰不上演算和证明。
§4.人们普遍接受“真知是带有论证的[真]看法”这个定义;为什么要带有论证,看法才能成为真知呢?最低限度,这个定义可以排除碰巧猜对。在扑克牌戏法中,我把赌注押在黑桃皇后上,一翻开果然是黑桃皇后,但我们显然不认为这是真知。罗素设想过一个例子:张三的手表12点停了但他并不知道,一整天后他想知道时间,看表刚好得到一个正确的时间,他有个“真看法”,但不该说他真正知道正确时间。①上述例子设想的情况几率很小,有些情况下猜对的几率则极高。月亮上有没有水?你说有,我说没有,咱们两个准有一个是对的;虽然你我一个对,一个错,但你我可能同样是胡瞢乱猜,没有哪个真知道。真知异于是--我若了解那个戏法,能够说明为什么这张牌是黑桃皇后,我就是真知道那会是黑桃皇后。科学家若主张月球上有水,那他是根据某些理据推论而知。
§5.论证是为看法提供理据。有看法,才去论证。自己没有看法和主张而与别人争论,俗话叫作抬杠,比较正式的形式是大学生辩论赛。柏拉图所称的诡辩,大致指的是这个;哲人是有主张的,并努力讲出这种主张道理何在,诡辩家没有自己的主张,谁给钱就为谁辩护。宽和一点儿,可以认为“为辩论而辩论”是一种“思维训练”,辩论技巧训练。即使在限定条件下可以采用这种训练方式,我觉得反正不宜大肆采用。最好的训练方式是为你真实持有的主张提供论证。我觉得这已经足够困难因此已经足够提供训练了。
§6.不过,我们有看法才去论证,这带来一个明显的问题:既然你在论证之前已经有了看法,论证岂非马后炮似的多此一举?甚至因此有点儿虚假?
为了不落入这个困难,有人干脆主张,惟当自己不取任何立场,才可能有严肃的论证。
然而,无论从“论证”这个词的词义来看,还是从人们实际进行论证的情况来看,都是有了看法、主张,然后来论证。“推理”倒是可以应用于事先尚无看法的情况;不过,推理虽与论证多有重合,但两者并不是一回事。关于此点,须另行讨论。这里我们须先把有看法才去论证的实情承认下来;这一实情中有让我们难以理解的东西,而正由于此,我们才需要澄清看法、论证、真知等概念,以求对实情获得理解。
§7.为看法提供理据,这并不意味着看法本身是没有理据的。的确,陈说一个看法,可以只是陈说浮在面上的、相当于结论的东西,但“看法”这个用语其实已经提示它是有一定根据的。若完全没有根据,就不能说它是看法,只能说是瞎猜、偏好、趣味、个人口味。趣味无争论,用西方人的说法,taste has no dispute。这个说法本来多用在审美领域,后来也流行在文化、道德、政治领域,有些知识社会学家甚至把这种说法引入科学。
瞎猜和纯粹偏好不能说成“看法”。如果我只是瞎猜,我就会说这是我的猜测等等,而不会说这是我的“看法”。前面说到我猜那张牌是黑桃皇后,把这叫作“看法”,只是因袭知识论中的常见说法。“这张牌是黑桃皇后”这个猜测漂浮在那里,不系于任何其它什么,没有任何厚度。月球上有水吗?我胡乱选个答案说有或没有,也不是看法。若说我对月亮上有没有水有个看法,那么,无论我多么外行,我多多少少还是根据些什么,例如,我读过一些科普文章和报导,我根据我的可怜的知识做过些考虑。当然,这些根据不足以为我的看法提供充分的支持,但即使科学专家也还没有搜集到充分的理据。在确证和胡猜之间有着广阔的领域,这就是看法的领域;我们通常要区分的是,哪些根据更可靠,更合理,哪一方的根据更加充分,等等,而不是把没有得到确证的统统视作瞎猜、偏好、个人口味。
罗素那个手表停了的故事不同于瞎猜黑桃皇后。我们不说张三在瞎猜,而会说张三认为现在是12点。手表指针与“现在几点钟”有常规的联系,乃至于我们只要看一眼手表就敢说现在是几点钟。不过,这种联系还需要周边情况的支持,如果张三是在傍晚6点看表,他恐怕不会看看表针就称“现在是12点”。这里发生的类似于受骗:通常可以持为根据的,在特定情况下却不能持为根据。论争通常涉及的都是这种情况;争论时我们会大声说“你毫无道理”,但若对方真的什么道理都没有,你简直无法跟他争起来;论争多半是指出他持有的根据在这个特定情况其实并不提供支持。
§8.一方面,我们说到看法,意味着它们多多少少有点儿根据;另一方面,这些根据并不是看法的充分根据。我们的看法依赖于经验提供的线索,这些线索提示结论而非确立结论,从线索到结论需要判断。我们只在包含判断的情况中说到看法,如果已知情况足以确立结论,我们就不再说判断、看法。远远看到他的步态,我判断他是张三;他走到我面前,我不再判断他是张三。买了两斤苹果、三斤鸭梨,共买了5斤水果,最后这个结论不是一个判断或看法。
现在我用一个实例来说明此点。
我一直持有一个看法:《静静的顿河》的作者不是肖洛霍夫。我第一次读这部长篇小说,就为它着迷,于是把肖洛霍夫的其他小说找来读,《被开垦的处女地》,《他们为祖国而战》,《一个人的遭遇》,结果颇为失望,它们与《静静的顿河》相比,不啻土丘之比太岳,于是我怀疑《静静的顿河》并非肖洛霍夫所著。细想,的确,《静静的顿河》开始写作时,肖洛霍夫不到20岁,第一部发表时也只有23岁,此前并没有丰富的阅历,而这部史诗一开篇就气象万千,人情世态在广阔的视野中次第展开,处处含蕴深厚的历史感。后来又读到肖洛霍夫剽窃白卫军官科尔乌可夫的故事,原来的看法就变得更坚定了。
也有很多人持相反的看法。尤其是1999年发现了《静静的顿河》的手稿,经专家鉴定确为肖洛霍夫手迹。但我不为所动。这份手稿的发现确实对我的看法提出重大的挑战,但不足以改变我的看法,因为它并没有抹去原来引发我产生怀疑的种种线索,例如它没有解释一个20来岁没有多少阅历的小青年怎么可能有那么深厚的历史感。发现手稿还到不了“事实俱在更有何话可说”的程度,事情也可以是,肖洛霍夫根据科尔乌可夫的原稿改写后留下了改写的稿子。有很多年我曾设想下一番苦功,证成自己的看法。
我有个看法,这个看法来自多种经验提供的线索;我的看法相当牢固,但它是个判断,离开定论还远,还需要多方面的论证,尤其是需要对相反看法做出回应。
§9.我介绍了我实际上持有的一个看法。这番介绍是否本身已经构成论证?
这番介绍的主要内容是:哪些事情让我产生了这个看法。这些事情合情合理地导致我持有这种看法,就此而言,我已经开始论证了。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复述往事等同于论证。这些事情是在一些具体背景下让我产生了这个看法的。产生这个看法的时候,我也许正处在凡事都爱起疑的心境里;我也许在为某个成名作家剽窃了默默无闻的我的一个故事构想愤愤不平;我也许痛恨一个作家在专制制度下名声显赫;我也许刚好听到一个传言,说流传为毛主席新诗词的那些诗词其实是一个叫陈明远的年轻人写的。我今天介绍这个看法是怎样产生的,略去了这些内容。我选取的内容,是那些跟我的特殊状况没多大关系的事情。
赫拉克里特说:逻各斯是公共的。近世谈到公共性,主要指外部可观察。我饿,你不相信,我告诉你,我早饭午饭都没吃。没吃早饭午饭是可查证的事情,是“外部可公共观察”的事情。与此相仿的是记忆。我清楚记得昨天先见到张三后见到李四,但你也许不相信,我告诉你,我从张三那里拿到一本书把它转交给了李四;按照时间的逻辑,我必定先见到张三。但这里说到逻各斯的公共性,远不止于外部可观察性,而是合乎常理,因此是公共可接受的。所要论证之点,总是多多少少未被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