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贵华:在信仰与学术之间――对释印顺佛教思想的再反思

作者:发布日期:2014-11-09

「周贵华:在信仰与学术之间――对释印顺佛教思想的再反思」正文

 

摘要 印顺法师在现代被公认为佛教学术大师、重要思想家与高僧,但其思想在信仰、学术间表观的统一后面,存在内在紧张,这种矛盾性集中反映在其代表性思想即温和版的“大乘非佛说”以及“人间佛教”说中。可以这么认为,在佛教本位意义上,印顺法师的佛教思想是中国大乘佛教中最大的一次自我否定与自我重建,但其意义是负面居多。

关键词 印顺 信仰 学术 大乘非佛说 人间佛教 佛本 人本 矮化 俗化

 

一、释印顺的地位及其影响

1、文化剪影

印顺法师有一个剪影,代表了其社会文化形象,笔者称为三高。一是高寿。印顺法师整整活了一百岁,生于清末1906年3月12日,卒于2005年6月4日。这在当代宗教界乃至文化界都是比较少见的。二是高产。众所周知,印顺法师在其漫长的一生中一直笔耕不断,著述是名副其实的等身。大致有三类。第一类是专书,涉及了各乘各宗,以及其他方面。第二类是一些经论的讲记。第三类是论文的合集。三是高德。印顺法师自1949年移居宝岛台湾,以其思想的重大影响力,被尊称为印顺导师、印顺长老,成为佛教界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僧。这样的“三高”,构成了佛教文化中的一个高标,特别是与其思想地位联系起来后,有一种令人震撼的力量。

2、思想地位

印顺法师的思想地位或者说在文化领域中的地位可用三个方面说明。第一是佛教学术方面。他被认为是百年前现代学术引入中国以后出现的佛教学术双璧之一,而与吕先生双峰并峙,甚至可说在佛教学术研究方面成就最大。汤用彤先生也卓有建树,但在深度与广度上不及他们二位。在广度方面,印顺法师尤其突出。第二是佛教思想方面。在二十世纪,中国佛教界出现了三位著名的思想大师,一是欧阳竟无先生,二是太虚法师,三是印顺法师。印顺法师以其人间佛教思想影响深远。第三是佛教修行方面。印顺法师名列现代中国佛教三大高僧之一。三大高僧,一是虚云法师,二是印光法师,三是印顺法师。虚云法师代表禅宗,印光法师代表净土宗,而印顺法师代表义学僧。

从前述三个角度可以看出,印顺法师在佛教思想文化界的地位毋庸置疑达到了一个让人仰望的位置。即使不赞成他的思想,也照样尊称其为印顺长老、印顺导师,更何况很多人受其深刻影响,以继承其思想为己任。综合起来,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断言,印顺法师是现代中国佛教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甚至有人断言,印顺法师是唐贤以后的中国佛教第一人。

3、影响

印顺法师的精神遗产非常丰富,而且非常复杂。丰富性指其思想成果的多样性,不同类别、不同层次、不同侧面的著述丰富多彩。复杂性是指,从学术角度来看成就突出,但从佛教本位来看却充满争议,有随顺佛教意趣的一面,也有违背佛教意趣的一面。他对印度佛教与中国佛教的判摄,对印度大小乘及其宗派思想的论断,对密宗以及中国传统汉传佛教的批评,对如来藏思想的否定,以及其温和版的“大乘非佛说”,人间佛教思想等,已经产生了重大影响,而且影响还在不断扩大之中。事实上,只要涉及到现代佛教,不管是思想层面,学术层面,还是佛教修行层面,难免不碰到释印顺这个名字,可以说现代佛教已经打上了深深的印顺烙印。因为在现代中国佛教中,其影响无处不在,只要进入其中,就绝对绕不过去,不管是作为正面的形象还是反面的对象都必定如此。可以预计,印顺法师在中国佛教中的存在是持久的,中国佛教在此后的发展也因此将大大偏离传统方向,进入一个充满冲突与异化的新时代。这也意味,印顺法师的精神遗产将一直是研究者反复研究的对象。

 

二、释印顺思想的三重性

下面从几个抽象的基本要素出发对印顺法师思想的予以分析。抽象有统括性强、令人印象深刻的特点,但代价是可能不俱到,在某些方面不具概括性。本文拟大略讨论,这样处理是必要的。在这里我把印顺法师的思想在性质上予以判分,归结为三重性。这三重性,即一信仰性,二学术性,三求真性。这三种性质决定于三种内在精神取向,而这三种倾向在他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处于时而相互冲突、时而彼此合流的复杂纠结之中。

我们先看信仰性方面。印顺法师俗家名张鹿芹,小时候进过私塾,又进过民国的学校,应该说他受到的传统教育还比较完整。可能是夙世的慧根,鹿芹求真欲很强,对中国传统有广泛涉猎,后来又接触到佛教。在此过程中老庄孔孟之学没有令他满意,便开始钻研佛教,发现佛教博大精深,由此为他的求真找到了一种指向,所以在25岁的时候发愿出家。印顺法师出家时有一个发愿,希望通过此举来实现他的信仰和对真理的探求。一直到他最后去世,他都在忠实地实践这两个发愿,也就是说,印顺法师的信仰极为热烈和坚定,同时他求真的精神也非常执着。他的一生就为这两种指向的张力塑造成形。

在进入教门后,表面上印顺法师唯关注于学问,但实际上法师的信仰特别地热烈。他从中国佛教进入,因缘与善根是这样,所以信仰大乘。在他进入的时候所信仰的大乘属于传统性质,但在他的探索与思考过程中其性质与内容有所变化,成为了人本性质,这是他最后的选择。但无论如何,印顺法师对大乘的信仰一直未变,虽然其后来对大乘的诠释一直引起争议,比如早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太虚法师就有所批判。

再看学术方面。印顺法师是一个佛教僧人,却树立了人本的精神和经验的历史观,也就是说,在他炽热的信仰后面,还坚持了一种人本精神以及一种世间的经验观的取向。由此在佛学研究方面,采取了现代学术的立场。

从佛教本位转换到人本与经验的立场,印顺法师曾经历了一个痛苦的思想与情感冲突的过程。当他进入佛门的时候,中国佛教正于社会动荡中开始走向变革和复兴的艰难之路。在这当中,一些佛教大师对传统的佛教进行了彻底反省与猛烈批判。比如太虚大师就认为传统的佛教是死人的佛教或者鬼化的佛教。印顺法师非常赞同这种看法,而且进一步认识到传统的佛教还是一种天化的佛教,即追求往生净土,具有天神教的倾向,把现实忘掉了。对他而言,不立足于现实、今生,来世与天上必是虚幻的。所以在当时对传统佛教的反省与批判中,印顺法师把太虚法师的批判范围进一步扩大到对天神化倾向的批判。由此,他的人本立场开始显露出来,他的经验历史观的价值取向也相应开始建立起来。

但是他心里还有一些疑惑,因为从佛经看,大小乘经典似乎对人本、经验历史观并不那么支持。他是非常敏感的一个人,所以在很长时间非常痛苦,不仅反映在精神上,也反映在身体上,身体状况非常糟糕,有时甚至出现昏厥,处于崩溃的边缘。幸好事情发生了转机,有两件事把他的立场确立并稳固了下来。一是在1938年的时候,梁漱溟先生到汉藏教理院做一个报告。当时他已经从佛教转到儒家的立场,在谈到为什么有这个转化时,梁漱溟先生称是因为儒家有“此时、此地、此人”的关怀,而佛教作为出世教没有。这引起印顺法师很大的震动与共鸣,毕竟中国佛教现状中的鬼化、天神化倾向都是背离当下的现实人间关怀的。但是他的信仰又很热烈,不可能像梁漱溟那样转到儒家。所以震撼过后他就陷入到更大的痛苦和精神的煎熬当中。后在读经时他发现阿含经里面有一句话,即诸佛世尊是在人间成就,不是在天上成就的,这句话令他豁然开朗,如同醍醐灌顶般地获得了精神上的新生。在他看来,这句话就告诉我们,整个佛教实际是在人道、人间为人建立的,最后成佛也是由人成的,不是在天上。这样他心里的一块石头就落地了。他从这里看到佛教也是有此时此地此人的人间关怀的,而且本来就是人间性的,天化、鬼化是后来的人增益上去的,所以佛教必然是人本佛教。他的整个价值观或者真理观就回到这方面来了。这样他确立了自己探索思想的基本立场,即人本的立场和经验历史的立场。这对现今社会一般学者而言是自然的事,但对印顺法师而言是经过了一个相当长时间的反思和内心斗争才确立的。从这样的精神取向看出,他事实上已经接受了现代学术的价值立场。

最后来看求真性。佛教的特殊性在于,其并非一种单纯的信仰,而是在信仰基础上的求真。我们知道,学术这条路也有求真,但与佛教意义上的求真大为不同,实际可称求实。求实相应于获得知识,而求真是获得真理。总的来看,依据于信仰,可得传统佛教意义上的求真,二者相一致;与此相反,离开信仰,获得学术意义上的求实,与信仰在本质意义上相违。前者是以佛为本的出世间境界,即佛本立场,后者是以人为本的世间境界,即人本立场。

在印顺法师那里,在知识意义上的求实和真理意义上的求真的界限有时明显,有时又无处可寻。他的信仰虽然热烈,但在某种意义上与他的求真没有直接相应起来,而多向求实维度偏移。

最初印顺法师出于信仰而具佛本立场,但在认识上又多站在人本立场,从而在这两个立场之间摇摆,在信念、真理与知识之间困惑与矛盾,但他在自认为勘破佛教的人间性后,试图建立一种合理的佛教真理观,而扬弃传统的佛教真理观。在这里,他实际对真理观进行了一番抉择或者说考量,将其事实上区分为了两种类型,一种是合理的,一种是非合理的。在他看来,传统佛教从信仰到真理这条路径的合理性并不自足,还要经受学术立场的考量。换言之,只能在信仰与学术立场的双重约束下,才能凸显合理的佛教真理观。这就是说,真正合理的佛教真理观既能随顺于佛教信仰,又能经受住学术立场的检验,即真理必须既是信仰性,又是知识性的,而且事实上后者常常更具主导影响。这样,传统佛教真理观遭到颠覆,比如大乘的圣教量性,其甚深、微妙的境界及其亲证,乃至佛陀三身,三界以及净土,神通等等,大多在学术立场的知识性诉求下失去了合理性,即在人本与经验主义的评判台上难以得到有效辩护。

简言之,信仰、学术、求真立场这三者构成印顺法师精神品格的三个维度。他毕生的努力就在如何调节三者而使三者能够相顺、融合,达成统一。在一九三零年代终之前,三者在其精神世界中相互间有冲突,到三零年代终时达到了一个初步的平衡,而到晚年才达到了一个稳定的平衡,形成了晚年定论,即人间佛教思想的成熟形态。换言之,从一九四零年代起,印顺法师的佛教真理观初步定型,其信念、知识与真理的诉求虽然都很真诚,甚至强烈,但三者之间构成了互相制约,没有走向极端,而排斥其他维度。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正因为如此,印顺法师生成了一种非常复杂的精神品格。这样一种精神品格导致他后来的思想,表面上看是非常系统的,但有着内在的、深刻的矛盾。这是源于佛教信仰的佛本立场与学术的人本立场实际上不可调和的性质。印顺法师试图将二者调和起来,以形成合理的真理观,本质上是不可能成功的,虽然他自认为已经达成了统一。这种近乎自我欺骗的乐观精神,事实上已经被他自己晚年的思想探索所击破,而放弃了佛本立场,走向了人本立场,但或许他自己是难以直接承认的。这方面笔者在后文有所分析,但不是重点。本文主要是在前述分析的基础上,抽取其主要思想略加讨论。

印顺法师的思想展开有种种的形态,但有两个方面是最重要的,或者说现在以及今后会影响最大的:一个即“大乘非佛说”的思想,这是其判教观的最核心的部分;另一个即与前者不无关联的人间佛教思想,这是其最重要、最成熟的思想。

 

三、印顺版的“大乘非佛说”

1、对佛教的判分

印顺法师的佛教思想的展开基于其对大小乘的判教,而且其判教思想的核心便是其“大乘非佛说”。此“大乘非佛说” 属于温和版类型的变形,

上一篇 」 ← 「 返回列表 」 → 「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