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林:在民族与国家之间――对阿拉伯地区政治的观念解读

作者:田文林发布日期:2005-07-02

「田文林:在民族与国家之间――对阿拉伯地区政治的观念解读」正文

内容提要:阿拉伯世界存在着多重政治认同,这是该地区政治生态环境复杂多变的重要根源。其中,尤以阿拉伯民族主义对地区政治的影响最为深远。首先,它使阿拉伯国家陷入建立主权国家还是民族国家的政治认同标准之争;其次,它使阿拉伯国家不断面临着国家利益优先还是民族利益优先的执政理念困扰;最后,它要求阿拉伯国家统一对外立场而引起阿拉伯内部及其与外部世界的关系紧张。

关键词:民族 国家 阿拉伯民族主义

引言

阿拉伯世界的政治生态环境之所以复杂多变,除了西方霸权主义和犹太复国主义等外部因素外,很大程度是内部矛盾使然。从政治认同视角出发,探寻阿拉伯国家貌似乖张的政治行为背后的内在逻辑,无疑有助于深化对阿拉伯政治的理解。

认同(identity)是建构主义理论的重要概念。它是社会行为体在社会交往活动中形成的一种自我认知。认同不仅是一种心理层面的自我感受,而且具有重要的社会/政治功能:“它关系到我们是谁,我们归属何处,谁是我们同类,谁在我们团队之中,谁又被排除在这个团队之外。1”。在国际政治中,认同作为政治行为体相互识别的文化标记,能够对政治行为体产生相当深远的影响。“一般来说,谁以及为了什么而建立集体认同,大致上便决定了这认同的象征性内容,以及它对接受或拒绝这个认同的人的意义。”2简言之,认同是政治行为体界定利益、采取行动的主要依据。3不同的政治认同会建构出不同的政治利益,并导致不同的政治实践。

而在阿拉伯地区政治中,自奥斯曼帝国解体以来,这里逐渐形成了多种政治认同相互竞争、相互纠缠的状态。按照伯纳德•路易斯(Bernard Lewis)的说法,中东同时存在着宗教、种族/语言、疆域、民族、国家等多重认同方式。4在这里,尽管强调效忠现行阿拉伯国家的国家民族主义是该地区政治力量的主流,但它仅仅是阿拉伯众多认同中的一种。其中,强调民族认同的阿拉伯民族主义和强调宗教认同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都是国家认同的有力竞争者。正是这种政治观念上的相互竞争和冲突,使阿拉伯地区政治动荡诡异,迥异于世界其他地区。限于篇幅和主题,本文拟以现行国家为基本前提,探讨阿拉伯民族主义对阿拉伯地区政治的影响。

主权国家还是民族国家:政治认同标准的竞争

民族国家是当前国际政治体系的基本政治单位。现行的国际法基本原则,就是以主权国家为框架而设计的。迄今为止,还没有哪种力量能够动摇主权国家本身的合法性。

然而,在阿拉伯地区政治中,阿拉伯民族主义却对以主权国家观念为基本理念的现行国家体系构成了直接挑战。它使阿拉伯世界陷入一场建立“民族国家”还是“主权国家”的组织规则之争。有学者指出,阿拉伯民族主义实际是由两个层面构成:首先,从文化角度看,它认为阿拉伯人具有共同的情感、文化、语言、宗教等内容;其次,从政治角度看,它认为阿拉伯国家间的边界不仅是人为地,而且是令人讨厌的。5由此出发,阿拉伯民族主义者认为,理想的国家模式应该是由所有阿拉伯人组成的阿拉伯祖国,而不是现在这种由地区国家组成的支离破碎的割据状态。“在泛阿拉伯意识形态的政治语言中,现存的阿拉伯国家不能当作民族国家来承认,而是被降格为al-dawla al-qitriyya(即内部国家)。‘阿拉伯民族国家’一词只能用来指那个据称迄今为止一直被西方阴谋所阻碍,而在将来要建立的泛阿拉伯国家。”6这就使阿拉伯地区政治呈现出与其它第三世界国家迥然不同的特点。在阿拉伯世界,对现行国家体系构成威胁的挑战者中,来自跨国意识形态的挑战远远要大于来自国内的意识形态挑战。就像一位学者所说:“在亚非地区,‘族裔冲突’大部分是亚国家的,而在中东却是超国家的。”7在这里,“占主导的政治运动不是分离主义运动,而是主张把现存国家合并到一个更大的团体中,或在众多地区国家中建立类似国家的意识形态纲领。对殖民合法性的拒绝不是基于殖民者错误划分边界,而是因为世界上的边界观念本身就是非法的。” 8

从国际体系角度看,阿拉伯民族主义所倡导的阿拉伯民族统一的政治理想,一方面可以从昔日阿拉伯帝国的辉煌历史中寻找到思想源头,另一方面,它也能提供一种颇具诱惑力的实现阿拉伯民族整体复兴的发展远景。相比之下,主权国家的政治模式在阿拉伯世界则要单薄得多:一则是发展历史短暂。即使到今天,也仍然很难说已长大、成熟;再则,除了埃及、摩洛哥、沙特等少数国家外,几乎所有阿拉伯国家都是西方殖民统治人为分割的产物。建立在这种“不光彩”政治出身基础上的主权国家体系,未免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在此情况下,出于更好地维护政权稳定的考虑,现行政权的统治者在着力维护自身权力的同时,更多地是从阿拉伯民族主义这一跨国意识形态中寻求合法性支持。因此,“整个50年代和60年代,阿拉伯领导人试图用各种方式赢得合法性,用重要的意识形态(如阿拉伯复兴党主义),以及平衡国家权力与阿拉伯统一的渴望之间关系的办法来赢得合法性。”9

阿拉伯民族主义对国家民族主义的冲击是显而易见的。一位西方学者指出,阿拉伯地区的政治框架实际存在着四个系统层次的变量:“首先是中东的无政府状态,这是中东地区政治的基本原则。阿拉伯主义和伊斯兰主义所提供的合法性,都试图对中东的国际政治进行重组,把该地区从由平等的法理国家组成的无政府体系,转变为一个更高层次的神权国家,以及由共同的行为和阿拉伯主义/伊斯兰情感组成的从属性单位。这种对现行体系组织原则的意识形态挑战――由欧洲殖民者遗留下来的主权国家体系――是自奥斯曼帝国解体以来造成该地区国家政治不稳定和不确定的根源所在。中东地区体系的组织原则不像新现实主义理论所假设的那样,作为一个给定的前提,而是一个竞争性的概念。” 10

落实到政治实践层面,这种组织原则之争,主要体现为一个事关整个阿拉伯世界政治前景的重要问题,即阿拉伯世界是否应该统一?作为一种意识形态,阿拉伯民族主义的基本内涵就是主张阿拉伯统一。然而,在当前十几个阿拉伯国家同时并存的现实状况中,他们对阿拉伯世界是否应该统一,或者说应该如何合作,却有着不同的答案。一般来说,在那些独立建国史较长,地方意识浓厚的国家,如埃及、摩洛哥、突尼斯等北非国家,一般更多地强调在彼此尊重主权的基础上进行国家间合作。即使是像纳赛尔这样一位热心于阿拉伯统一事业的领导者,起初也并不认为阿拉伯统一就一定意味着阿拉伯国家合并。他指出:“阿拉伯统一的概念并不意味着制度上的合并或书面上的合并。阿拉伯统一意味着我们会在重大场合中进行磋商,意味着我们会同仇敌忾,意味着我们会庆祝共同的胜利。”11相对来说,那些独立建国史较短、国家意识发育不成熟的国家(如叙利亚和伊拉克)往往对推动阿拉伯统一事业更为热心。

由于这两类国家政治交往理念的差异,自然会导致阿拉伯国家行为方式的差异,而这种行为方式的差异,又很容易导致对外行为的冲突。尤其对那些野心勃勃,企图争夺地区霸权的领导者来说,以阿拉伯民族主义为旗帜,干涉其他阿拉伯国家内政,无疑具有天然的正当性。正如一位学者所指出的:“一些阿拉伯人认为现存的政治分裂是非法的、有问题和应该否定的。……他们相信,既然(现行国家)都是由更大的阿拉伯国家的组成部分,那么一个国家干涉另一个国家的内部事务便是合乎时宜的。从阿拉伯(民族主义)的视角看,当代的民族国家模式很可能是只相当不合适的鞋子,在一个又一个地方挤出了水泡或伤痕。”12至少伊拉克入侵科威特的事例表明,“许多阿拉伯人并没把阿拉伯国家间的边界当回事儿,因为他们不相信阿拉伯世界会永久分裂下去。”13

换个角度看,在一直被各种意识形态充斥的阿拉伯政治中,阿拉伯民族主义更像是一种流行时尚。在它占据着阿拉伯地区政治话语主导权的时期(如20世纪50-60年代),各国不管是出于真情还是假意,都纷纷标榜本国政权的泛阿拉伯色彩,唯恐被排斥在阿拉伯主流政治之外。体现到政治实践中,其内外政策就更多地体现出阿拉伯民族主义的观点和主张;而当阿拉伯民族主义时过境迁,国家民族主义开始占据上风时,阿拉伯国家便会把阿拉伯统一问题搁在一边,而更多地关注本国问题。从历史发展趋势看,在各个阿拉伯国家中,强调本国利益和国家认同的国家民族主义势头日盛,而阿拉伯统一问题则渐行渐远,在阿拉伯政治现实中变得越来越难以实现。埃及著名的民族主义者萨阿德•扎格卢(Saad Zaglul)曾尖锐地指出,阿拉伯统一事业实际仅仅是一堆零的简单相加。“如果你把一个零加上一个零,然后再加上一个零,总和会是多少?。”14

需要指出的是,关于阿拉伯世界如何以及是否应该统一的问题,至今在阿拉伯世界仍未形成共识。事实上,在阿拉伯国家的现行统治者头脑中,同时存在着两种互相矛盾的意识形态:一种是阿拉伯民族主义,另一种是国家民族主义。从阿拉伯民族主义情感出发,追求阿拉伯世界统一自然是阿拉伯国家领导人的最高政治理想;从维护国家利益和自身权力角度出发(也就是从国家民族主义角度出发),寻求阿拉伯世界统一又得不偿失。阿拉伯国家在指导思想上的左右摇摆,决定了阿拉伯统一前景的模糊不定。

不难理解,如果民族国家体系本身的存在与否,都是一个有待验证的问题的话,如果阿拉伯世界连这种构成地区政治体系的组织规则问题,都无法取得共识的话,那么现行政权便不可能完全专注于“次一级”的国家治理问题。由此使得阿拉伯国家间关系也始终处于不确定状态。因此,从长远来说,现行国家对阿拉伯民族主义的倡导和实践,非但无助于现行国家稳定,反倒给国家和地区政治带来更多的混乱和动荡。

国家利益还是民族感情:执政理念的内在紧张

国际政治本质上是一种无政府状态,但这种无政府状态到底是怎样一种结构状况,学界则见仁见智。在英国学派看来,当前的国际政治本质上是由一组主权国家组成的国际社会。它与国际体系的区别在于,国际社会是“一个由国家组成的集团(或更一般地讲,一个有独立的政治共同体组成的集团),这个集团布置构成了一个体系(即每个个体的行为都构成其它个体权衡的必要因素),而且通过对话和共同规则及制度,建立起了引导相互关系及行为的准则,所有成员都认识到,他们的共同利益在于维护这些安排。”15笔者十分赞同英国学派的分析。事实上,虽然每个主权国家无时无刻不处在一个缺乏最高权威的无政府状态,但他们的行为每时每刻都受到某些共同国际规则的保护和限制。正是这些国际规则保障了国际政治的有序运转。究其根源,乃是因为这些共同国际规则为每个国家的对外行动,提供了一种必要的制度预期,由此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国家间冲突的产生。从这一意义上说,国际规则是十分重要的。

而阿拉伯地区政治的特殊性在于,由于政治版图与民族版图的不一致,几乎每个阿拉伯国家都程度不同地面临着效忠国家还是效忠民族的两难选择。“本国利益和地缘政治的冲动促使讲阿拉伯语的人们彼此分开,而与生俱来的特性、历史记忆以及试图分享某种共同身份问题的状态又把他们聚拢到一起。”16这种政治认同上的摇摆不定,决定了阿拉伯国家采取对外行动的原则,不完全是依据由主权国家观念衍生出来的国家利益至上,而是一种掺杂了国家利益和民族感情双重考虑的合法性原则。1989年11月,姆阿迈尔•卡扎菲就曾对穆巴拉克总统说:“我反对(在埃及与利比亚之间)设立任何外交机构,因为我们最终的目标应该是建立一个统一的阿拉伯国家,在那里,没有必要互派代表团。”17因此,与世界其他地方相比,阿拉伯国家间交往原则是十分模糊的。

这种交往原则的模糊状态,很大程度上是与阿拉伯民族主义的大行其道分不开的。“很明显,(阿拉伯国家)之所以缺乏正式处理国家间纠纷的机制,是因为存在这样一个假设:阿拉伯国家在类型上如此相似,以致制定这样一种机制既没有必要也没有价值。”18阿拉伯民族主义作为一种源远流长、根基深厚的政治意识形态,它固然可以增强现行政权政治合法性。然而,阿拉伯民族主义作为一种跨国意识形态,它更像一把双刃剑。“他们越是依赖阿拉伯民族主义来使其统治合法化,越是坚持用阿拉伯主义规范支撑他们的社会,他们就越容易对其他阿拉伯领导人进行侵害和象征制裁。结果,阿拉伯民族主义对国内稳定、政府的资助,乃至国家主权来说,既是一种帮助也是一种威胁。”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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