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光:与阿富汗温和知识分子的对话笔记」正文
在阿富汗总统2014年10月28日访问中国前夕,笔者上周赴伊斯兰堡,与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学者就三国间的敏感问题深入交流思想:随着美国和北约军队撤军,阿富汗政权是否会像苏联军队离开后迅速倒塌? 如果塔利班卷土重来,对中国在阿富汗的投资和安全是不是灾难性的?会不会威胁新疆的安全?阿富汗的知名学者希望中国能主导喀布尔与塔利班达成政治和解,组成一个真正的民族团结政府,从而保证阿富汗成为丝绸之路“一带一路”最重要的十字路口。
2014年10月16日
晚上,在清华第六教学楼面向全校学生做了《新丝绸之路上的廊道》讲座。讲座结束时,我才发现坐在角落里的岛津阳一。
我向台下学生们说,“明天一早我去西域,将飞过喀喇昆仑,与那边的朋友探讨如何结束兴阿富汗长达十三年的杀戮。13年前,美军出兵兴都库什山,独立记者岛津阳一在美军阵地和塔利班阵地上跑来跑去,采访报道,对等地报道战争双方不同的声音。“
13年前,经《亚洲周刊》总编辑邱立本介绍,我通过电邮找到了在塔利班阵地上采访报道的岛津阳一。他通过卫星电话上网发稿与外界联系。我邀请岛津来清华大学在由吴征和杨澜夫妇俩赞助的“阳光传媒论坛”做讲座。岛津接受了我的邀请。三天后,他从阿富汗前线经过伊斯兰堡来到北京。在当时的讲座中,岛津给大家展示了他拍摄的三个塔利班的炮兵阵地。岛津通过卫星电话把这张照片发回他供职的《亚洲周刊》,没料到,美军间谍卫星截获了这张照片,并精确地计算了塔利班炮兵阵地的精确位置。在这张照片还没有被刊出前,美国导弹击中了炮兵阵地,三个塔利班士兵全部阵亡。
岛津在热烈的掌声中走上讲台说,“13年前,我站在清华的讲台上,报告了阿富汗战争的残酷。今天杀戮还在进行。我希望美军和北约撤出阿富汗后,中国能给绝望的阿富汗人民带来和平和发展的希望。”
中国将在2014年10月31日举行第四次阿富汗问题伊斯坦布尔进程外长会议。这是中国第一次承办阿富汗问题的大型国际会议,也是美国扶植的卡尔扎伊政府下台后,阿富汗新政府组成后第一次召开有关阿富汗问题的国际会议。中国外交部部长王毅和阿富汗外长扎拉尔・艾哈迈德・奥斯马尼将共同主持本次会议,阿富汗的邻国和近邻国外长或高级代表将参加这次会议。阿富汗新总统阿什拉夫・加尼将参加这次会议,这是加尼九月上任以来首次离开阿富汗。2011年11月,中国,俄罗斯,阿富汗和中亚国家在土耳其达成了被称为“伊斯坦布尔进程”的协议,为寻求阿富汗的安全和稳定寻求合作。 这14名成员包括阿富汗,中国,印度,伊朗,哈萨克斯坦,巴基斯坦,俄罗斯,土耳其和28个支持方包括美国,英国,联合国和上海合作组织。
我明天去伊斯兰堡参加巴基斯坦中国研究院组织召开的有关解决阿富汗问题的中国-阿富汗-巴基斯坦三方会议。出席这个会议的来自这三个国家的智库、学者、外交官、政治家、军方代表和阿富汗国内交战各方的知识精英代表。
夜里,站在六教大楼下面幽黑的校园小道上,岛津握着我的手告辞说,“真希望丘处机再世,一言止杀。”七百年前,丘处机到兴都库什劝阻成吉思汗停止杀戮。
我对阿富汗的兴趣最早就是来自丘处机。小时候听人讲长春真人去兴都库什雪山给成吉思汗讲道的故事。1978年上大学后,听美国之音新闻学英语,赶上美国之音天天声援阿富汗圣战者(本拉登和后来的塔利班);80年代读研,听新华社驻喀布尔分社社长讲述他亲的阿富汗末代国王被推翻,其兄弟当总统,共产党胜利和苏联入侵阿富汗的故事。读研时,美国老师葛闻达送我一本米切纳写的小说《商队》,书中描述的兴都库什山的男人是多么勇敢英俊,女子是多么美丽诱人。我开始对阿富汗着迷。后来在读书中得知,阿富汗是东西方文化唯一真正交融的地方。公元前三世纪,亚历山大国王征服阿富汗,建立了第一个希腊化佛教国家。最早的佛像是希腊神像的造像。1991年在苏联解体的前夕,我参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丝绸之路远征队,在中亚旅行三个月后,来到了乌兹别克与阿富汗交界的阿姆河旁的历史名城铁尔梅茨。我站在苏联-阿富汗友谊桥上,看着远处的一座佛教遗址。唐僧在那里学经两年。
10月17日
南航的北京往返伊斯兰堡的航班要在乌鲁木齐停留或过夜。据说,这是要在兴都库什山与北京之间增加一道反恐防线。
我早上6点多乘车去首都机场,赶最早的航班去乌鲁木齐。我希望早点到那儿,看看西域都护府的情势是否真的很紧张。
巴基斯坦中国研究院慷慨地给我买了南航北京往返伊斯兰堡的公务舱。我拉开餐桌,打开大屏电脑,阅读中国研究院昨晚发给我的会议背景材料。据介绍,过去13年,美国和北约的军队一直在中国西部最敏感的和最大的穆斯林自治区的家门口打仗。美国对阿富汗的入侵和占领,不仅没有消灭穆斯林极端组织,反而在中国的周边地区激发和聚集了更多的极端组织。
会议背景是由伊斯兰堡政策研究所高级研究员西姆鲍尔・汗撰写的。他写道,在各种跨国界的武装组织中,挨着中国新疆边境的有武装组织有三个:上世纪九十年代创立在费尔干纳谷地的”乌兹别克伊斯兰运动“,主要据点在阿富汗北方省份与塔吉克斯坦的边境地区。来自新疆的“东突“武装人员可能的通道是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当前,中国已经加强了新疆与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高海拔地区的口岸和通道的武装守卫。好战的东突分子出入新疆边境的通道,极有可能是通过中亚,再跨过阿富汗-塔吉克斯坦边境进入阿富汗和巴基斯坦。
根据汗的调查,2014年6月以来,巴基斯坦出动17万兵力,发动代号为“Zarb-e-Azb”的打击巴塔(TTP,巴基斯坦塔利班)的行动,共击毙500多武装人员,其中包括“东突”人员。” 中国最为关心的是,藏匿在巴基斯坦边境地区的东突对中国在巴人员和中国国内目标的袭击。中国担心武器、武装人员、毒品和泛伊斯兰的圣战组织的意识形态等通过跨国走廊传入中国最大的穆斯林省份。巴基斯坦军方2014年下半年对北瓦齐里斯坦的大局扫荡,目的之一就是要铲除来自中亚的东突的藏身之地。
“刚出锅的牛肉,第一碗盛 你了,”年轻的老板娘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牛肉粉丝放到我面前。早上六点多出门,下午两点才到乌鲁木齐。下了飞机,住进中亚路一家旅店后,来到一家临街的小饭馆。
细细的米粉上面漂浮着一层绿绿的油菜叶,四块切得方方正正的小小的牛肉沉在碗底。“好吃吗?”老板娘走过来问。“味道很好,”我端起碗,大口喝着汤说,尽管我心里嘀咕,肉太少。但毕竟12元一碗。明天一早飞跃喀喇昆仑山,到了山那边,恐怕一百元也喝不到这么香的汤了。
晚饭后,绕着旅店的人行道上散步。街上车辆很多,但少有行人。十字路口旁的广场上传来欢快的舞曲,舞场内,中青年和老年男女心情愉悦地跳着交谊舞。舞场外围四个角落站着几十个男女武警战士。进舞场要过安检,检查跟上飞机一样严格。舞场里基本看不到西域人,几乎都是中原模样的人。我去年来西域时,还在露天舞场看见西域男子领着中原女子踩着龟兹的舞曲,跳着西域的舞步。
“中原人和西域人必须混住,不可分居。两个民族千万不要像战区一样隔离,”一位外地旅客见此情景说,“不同民族必须融合。”
10月18日
“叔,您下飞机后,不要随其他乘客走,走贵宾通道,我在那儿接您,”巴基斯坦参议员国防委员会主席穆沙希德参议员的儿子穆斯塔法・萨义德刚给我发了这条微信。
几天前,穆沙希德参议员的女助理来电话说,她安排酒店司机接我,令我不安。这两年我五次去这个塔利班和其它暴力最活跃的国家之一,每次下飞机,都有武装警察护送。前不久,反对党组织成千上万人扎帐篷,在伊斯兰堡国会大厦前的广场上举行“占中“示威抗议,军方内又传言政变。面对这种不安定状况,中国国家主席推迟了对巴基斯坦的访问。
早上5点,旅馆服务员就把我叫醒,“带着行李下楼,去机场的班车马上开车了。”“这么早?我的航班是9点的。”我说。“没错,但是国际航班要求提前到机场。”
这是西域时间早上3点。街上黑洞洞、冷飕飕的。十几个胖胖的、中亚模样的中年男女拎着大包小包跟我一块挤上了酒店门口的中巴。到了机场,很快办了登记卡、托运行李。但是国际航班的边检和安检人员还没上班。等了半个小时,他们才上班。边检时,维族青年女警官抬头瞪着美丽的大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在我的护照上盖章放行。
波音飞机从地窝堡机场起飞后不久,飞越白雪皑皑的天山,黄斑粼粼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夹在天山雪山和昆仑雪山之间。“旅客们注意,飞机马上开始过山,会有颠簸,系好安全带,”空姐广播说。
离开了茫茫昆仑,进入了绵延几千里的喀喇昆仑。瓦蓝瓦蓝的天空下,万年积雪的山峰覆盖着数不清的黑色山脊。两条碧绿碧绿的长河蜿蜒于深切的大峡谷间,奔流向北。一条是发源于喀什米尔的叶尔羌河,灌溉新疆最大的绿洲之一叶尔羌绿洲。这片绿洲在飞机上看似黑洼洼的沼泽地。流出绿洲后的叶尔羌河绕过塔克拉玛干沙漠西缘,流向东北,与田河汇集,形成塔里木河。另一条是发源于喀喇昆仑北坡的喀拉喀什河,在高山峡谷中穿行几百公里后,汇入和田河。
借用数码相机的高倍镜头,从机窗朝下望去,可以看到河谷间宽阔平坦的河滩处,有房屋和车马。穿过这些大峡谷,向东连喜马拉雅山,向西北连帕米尔高原,向西连兴都库什山。过去一百年多里,大山的那边是英国、俄国和美国大国博弈的战场。
中国一直避免卷入阿富汗的地缘政治的政治斗争中。随着美国和西方军队撤出阿富汗,结束在阿富汗的战事,西方对阿富汗的各种援助会大幅减少,未来的阿富汗将面临极大的不确定。很多人担心,美国撤军后,阿富汗可能会重演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苏联撤军后爆发的内战乱局。按照美国与阿富汗签署的安全协议,大多数美国和北约作战部队将在今年年底撤出从阿富汗,但还留在阿富汗12000名作战部队和5万名私人保安公司的雇佣军。
“飞机过山了,李先生,请您系好安全带,”空姐走到我身旁说。平均海拔6000米以上的喀喇昆仑山脊积雪在晨光下耀眼夺目。40分钟后,飞机平稳地降落在布托机场。机场小巴把我带进贵宾室,空空荡荡的,没有见到来迎接我的萨义德。
半小时后,萨义德出现了。我坐进他的小车。“叔,您放心,您的保镖是职业军人,坐在后面皮卡里,”他说。车行半路,突然靠路边停下。“我忘把枪给保镖了,”萨义德说。后面的皮卡下来一个穿白色长袍,留黑色长胡子的中年男子,走到我们车前,打开车门,掰开我的腿,原来我的脚垫下面藏了把自动步枪。
萨义德开车把我拉到了伊斯兰堡最奢华的酒店――塞瑞娜酒店。这家伊斯兰风格酒店的老板是阿迦汗四世,他是伊斯兰教什叶派第二大教派的亦思马因尼查里派的领袖。阿迦汗的家族是世界上十大最富有的皇室家族,而且他是唯一没有自己王国的皇室家族。他的1500万教徒遍布巴基斯坦、阿富汗和非洲,教徒们每年给他捐大量的善款。这家酒店是穆沙拉夫当总统时剪彩开业的。中国领导人来巴基斯坦访问,都下榻在这里。塞瑞娜酒店由三道警卫墙拦路,是世界上戒备最森严的酒店。
我和穆沙希德・侯赛因参议员坐在酒店的花园里,望着不远处绵延起伏、郁郁葱葱的喜马拉雅山支脉穆里山。我说,“中国、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交界处正是喜马拉雅、兴都库什、喀喇昆仑、帕米尔和昆仑山五大山脉会聚的地方,也是中国、波斯、伊斯兰、突厥和印度五大文明交融的地方。” 服务员端来了巴基斯坦奶茶。
穆沙希德参议员喝了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