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鑫:访缅日记(一):与著名作家Kyaw Zan Hla谈当代缅甸」正文
背景:在缅甸,Ludu Daw Amar(卢杜・斗・阿玛;1915-2008)是20世纪一位家喻户晓的女性作家、翻译家和女权领袖。在旅缅期间,我好几次在书店、餐馆和街头地摊上,看到了Amar的著作和漫画肖像。此次,有幸在曼德勒的The People(人民)出版社(Amar的丈夫Ludu U Hla早年所创办),也是一家蜚声缅甸的出版社,约访了Amar之子Kyaw Zan Hla(伽・赞・哈拉)。Kyaw Zan Hla继承家业,如今也是一位蜚声缅甸的出版商、作家和编辑。此次访谈,话题涉及了Amar的个人史、缅甸的当代政史、中缅关系、宗教议题等。同时,Kyaw Zan Hla作为拥有40多年参政阅历的缅甸知识精英,其意见不容小觑,特别是对于谈及对于中国人在曼德勒生存的态度问题上,有值得居缅华人思考的地方。本文是访谈内容的一部分,有删节。
时间:2016.07.03 地点:The People出版社
对话嘉宾:Kyaw Zan Hla(伽・赞・哈拉);Tang DeXin(唐德鑫)
缅语翻译:杨嘉柔
Tang:您好!尊敬的大作家。很高兴您抽出宝贵的时间接待我。我很想广泛的了解缅甸的一些事情。
Zan:好的。很高兴认识您。您想了解那一方面呢?
T:能否介绍下您母亲Ludu Daw Amar(卢杜・斗・阿玛)的一些情况?
Z:Ludu Daw Amar出生于1915年的9月 29日,在2008年4月7日逝世,享年92岁。她有14个兄弟姐妹,排行第4。她出生的家庭是富有的,她父亲经营烟草生意。而她的伯父是一位政治的热衷者,很早的参与了政治活动。这也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Amar。在大学期间,Amar就开始发表政治性的文章。她的母亲叫Daw Su,曾经也是一个妇女组织的领袖。这些都影响了Amar的一生。Amar的祖父原本是一位佛教徒,由于他身处的时代,发生了三次英缅战争,他本人也被迫搬到了距离曼德勒72英里的地方。缅甸沦为英国殖民地后,他深刻的看到了,这是基督教对于佛教的胜利,他看到了更深的一层,就是缅甸民族性的问题。他认为,基督教所教育下的英国人,跟佛教所教育下的缅甸人,有着天壤之别,于是,他开始改信基督教,为的是更深刻的去了解和学习西欧社会更精华的东西。所以,从Amar祖父时代开始,就隐约看到了想改变缅甸的热烈情绪。
T:那么,Amar也是基督教徒了?
Z:是的。但是,我本人(Zan)却是佛教徒。1938年,Amar的丈夫Ludu U Hla创办了The People(人民)出版社。而二战期间,1942年,日本侵略缅甸,Amar一家搬到了距离曼德勒10英里的一个小村庄,连同他丈夫的出版社和印刷厂。所以,你们今天所坐在这里的出版社, 已经有78年的历史了。
T:我知道,在缅甸,Amar的丈夫Ludu U Hla也是一位著名的作家和出版人。
Z:是的。我父亲Ludu U Hla在我大哥3周岁的时候,出版了第一部著作,作为对儿子的礼物。著作讲述的是关于如何教育好小孩的问题。
T:我也注意到,在Amar大学求学期间,她不但发表政论性文章,也受她母亲影响,参与了妇女组织,对社会各种现象发出呼吁。
Z:不但是在求学时期,在二战期间,Amar也积极组织妇女组织,并且成为了该抗日妇女组织的领袖。她把许多妇女藏于自己家中,一起商讨很多社会议题。
T:您刚才提到,The People(人民)出版社已经有78年的历史了,那么,现在这家出版社还像过去那样,出版很多政治性的著作吗?
Z:不了。现在The People主要出版书籍和杂志,绝大多数都是关于缅甸的历史文化、人文传统,和人们生活的。1949年以后,缅甸虽然告别了日本侵略,但是社会依然有着许多严重的问题,Amar又通过The People出版社,写了许多出版物,轰击当权政府,遭到了诸多迫害。她曾经在大街上,被士兵用枪指着游街。那时,幸好Amar的一位表妹夫是一位军界领导,才疏通了上层关系,避免了情况的进一步恶化。但是,The People出版社却被军队砸毁了。
T:哦。看来,Amar的一生,既是写作的一生,也是斗争的一生。她经历的这些历史旧事,现在听来依然惊心动魄。据我了解,Amar曾翻译过两部有关中国的著作,一部是《The Challenge of Red China by Gunther Stein in 2 volumes》(1949),一部是《Memoirs of China in Revolution by Chester Ronning 》(1979)。可见,她对中国的态度是积极而推崇的。但是,晚年的Amar却对中国人表达了一些不满,激进的说曼德勒已经被中国人占领了,曼德勒进入了“lawpan(老板)时代”,成为中国人不宣而战的殖民地。为什么如此转变呢?
Z:对于中国,Amar的思想有两次转变。在早年,Amar确实是对中国很有好感,认为有“Shwe Myo Pao Phaw”(胞波情义),并主张效仿中国,进行革命。这是第一阶段。到了90年代以后,Amar就对中国产生了改观,特别是看到了中国官员中一些腐败的现象。
T:据我所知,Amar的三儿子还是共产党员。对吧?
Z:是的。现在,他还流亡在中国的云南,已经70多岁了,在缅甸,他还是通缉犯的身份,无法回国。
T:哦。你有到中国看望过他吗?
Z:没。只是有时候,有中国玉石商人的朋友去云南,才会托个口信,问候和祝福。
T:你能总结下Amar一生的思想吗?
Z:其实,Amar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简单的说,Amar一生,她对于那些不公平的行为会感到愤怒,对于那些苦难中的人们会感到同情。她非常直接。对于社会底层的人们,她非常的慈悲。对于军政府,她却非常的坚决。所以,这也是她1978年-1979年被软禁了1年多的原因。哪怕是在后来在她三儿子流亡中国的期间,她本可以向军政府示弱以换取她儿子的自由,但是她没有妥协和低头。所以,在缅甸人们心目中,Amar被定位为:所有缅甸作家中,最为人民着想的伟大作家。
T:你的母亲Amar是如何教育你的?
Z:她也像其他普通的母性一样,教育我们。比如对于年轻人吸烟、嚼槟榔,她会反对。但是,她并没有强制给子女们规划人生道路。在邻里之间,她也展示慈悲的一面,所以,周围的人都称呼她“母亲”。现在,在欧美,每到Amar的生日,还有读者自觉聚会,以纪念她。
T:你母亲反对你们吸烟,但是,据我所知,她本人却从8岁开始吸烟,持续到她40岁。并且,她还跟她丈夫 Ludu U Hla 合写了一本书《Tobacco and Man》(《烟草与人》)。她本人为什么对烟草很痴迷?
Z:是的。这要追溯到她的成长时代。我祖父是一位烟草商,所以,Amar很早就接触了烟草,并且从8岁就开始吸烟了。后来,在她40多岁的时候,由于她丈夫被囚禁了,这迫使她放弃了吸烟,集中精力,通过写作,抵抗和呼吁。
T:此外,我还想了解你对于新政府的一些看法。毕竟,你作为著名出版商和作家,也代表着缅甸知识精英的其中一种倾向。
Z:老实说,我对新政府不敢予以过多的期望。我本人参与缅甸的政治40多年了,我十分了解缅甸的政治生态。现在是缅甸政治新旧交替的时期,也显得混乱。还有是,2008年缅甸政府的一些政治规约,约束了新政府的诸多行动,使得无法动弹。
T:那么,你认为推动新政府改革的最佳手段是什么?
Z:那就是,尽最大的努力,不动武力的,去推动政改。现在,我们的知识阶层也一直在做这件事。
T:你的说法里,是否意味着昂山素季对缅甸的推动力是有限的?此外,她还担任着“国家资政”一职,该位置又意味着什么?
Z:军权始终掌握在军政府手中,“国家资政”的意义不大。而且,当年协助昂山素季的重要参谋,都是她父亲昂山将军的下属,有着丰富的政治经验和智慧。现在,这些人都不复存在,昂山素季身边缺乏政治精英和丰富经验者。
T:现在,缅甸开放了,在全球化、国际化、现代化的时代,你认为缅甸应该如何与世界建立联系?
Z:对于外部世界,缅甸人应该学会逐步的了解、接触和合作。
T:你本人如何看待华人与缅人在缅甸的共同生存空间?你对中国人的态度,满意的多?还是不满意的多?
Z:首先,先不说我的态度如何。但是,至少在曼德勒,老百姓对华人还是持不满的态度的。比如在2012年的矿山事件(注:指2012年中缅合资的“蒙育瓦莱比塘铜矿抗议事件”)中,中国万宝矿业公司与军政府的合作,引发了大众的广泛不满。而在更早之前,1984年,曼德勒大火灾,曼德勒繁华的35街、84街,很多重要商铺都被烧毁了。这时,中国人就用低价的钱从这些灾民手中买下了这些地产,而这些灾民最终都被迫搬到了郊外。另外,也还涉及到一些佤族的问题。
T:这几天,我看到了曼德勒繁华的街头中,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佛教尊者在街头成排托钵化缘,也有清真教寺大礼拜的回旋声,还有哥特式基督教建筑及修女们的身影。当地人、华人、印度人、欧美人等等,曼德勒是个大融合的城市。我想了解下,曼德勒的宗教环境。有过宗教冲突吗?
Z:有过。这个可以追溯到英国殖民时期,所以历史上,英国政府为了转移目标,军政府为了转移目标,都挑起了宗教冲突。而且,缅甸本身是个佛教国家,特别在敏东王时代以来所形成的佛教传统。当然,目前看来,曼德勒谈不上宗教冲突,还是很和平的。2012年有过一次宗教危机事件,就是坊间传闻说,伊斯兰教徒杀害了一位高僧,其实考无实据,但是却在坊间谣言四起。最后,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僧站出来平息了这场争端。也可以看到,那个时间点,恰好是“民盟”选举胜利的时期,是吴登盛总统交权的时期。
T:由于时间关系,我不能再继续广泛的请教问题了。非常感谢。最后,我想问下,现在出版社这里有最新出版过Amar的一些著作吗?
Z:是的。前年,我们出版了关于纪念Amar诞辰100周年的一本传记。此外,我本人的一本著作《两个时代 两座监狱》,这是我的第8本著作,也要赠送给您。
T:非常感谢!
Z: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