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林昭和她的时代」正文
关于林昭和她的时代起码有三个问题:林昭是谁?林昭所处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她与那个时代为什么构成冲突,构成了怎样的冲突?
我想先回答第一个问题,林昭是谁?如果用最简单的一两句话来回答,林昭是北京大学的一位女学生,她在1958年也就是反右运动的后期成了右派,在1960年中国大饥荒时代,她被一个"反革命集团"案子所波及(不是主动卷进去的),成为一个"反革命"。1968年当"文化大革命"高潮的时候,她不是被法院而是被中国人民解放军上海市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判处了死刑。这就是林昭的履历。但是,如果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理解林昭,她首先不是一个政治反抗者,而是一个独立的思想者。更加明确的身份,她是一个诗人,对文学有着强烈兴趣的学生。她一生中从事过的主要的文学活动是:北大文学刊物《红楼》的编辑。这是她非常重要的一个身份。
她所处的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如果用几句话来回答,林昭所处的是一个"抒情时代"。在这里我想说的"抒情"是什么意思呢?革命就是最大的抒情。暴力革命尤其是抒情中的抒情,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浪漫,充满了幻想,甚至是残酷无情的。用毛泽东的话来说,这种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林昭生活在一个急风暴雨、雷霆霹雳的"抒情时代"。这个"抒情时代"是不容许有中间地带、灰色地带的,它的颜色是单一的,不允许人们擅自在这个中间画出五颜六色的图画。"抒情时代"的最大特点,我们也可以说是一种高调的理想主义,它有一个非常宏大的理想,要在人间建立一个天堂,或者说,一个完美的乌托邦。毛泽东就是那个时代最典型的抒情诗人,也曾经是中国那一代唯一的桂冠诗人,其他人的诗都是附属于他的,他是那个时代唯一可以随意挥洒自己才情的桂冠诗人,他是"抒情时代"最高的、不可替代的代表。林昭对这个"抒情时代"曾经充满了向往。她从中学时代开始,就强烈地向往这个"抒情时代",并且介入了这个"抒情时"代,甚至不惜与家人决裂,投奔到这个"抒情时代"的宏大叙事里面去。但是她慢慢地就发现了,自己骨子里面的那些东西和"抒情时代"是有抵触的,人性深处,或者说她天生的气质,所以她最终被甩了出来,被这个"抒情时代"毫不留情地甩出来了。
我想回答的第三个问题是,林昭为什么跟那样一个"抒情时代"构成冲突?构成冲突的最主要原因,虽然她是个诗人,但在本质上她是一个带有强烈生活情趣的人,一个叙事的人,对生活有着非常敏感、非常柔软的追求,她不是一个可以抛弃自己的个人生活完全融入宏大的革命叙事当中去的人,她内心深处有很多属于个人的部份,非常私人的部份。过去我们看着林昭,主要是她已露出的个别诗文和片言只语,我最初关注她大概十来年前,那个时候我们理解的林昭几乎是政治性的,是以斗士的面目出现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我对林昭了解的加深,其实,真实的林昭是生活中的。就是她私人性的文字和公开发表的文字也有很大的差异。她在书写那些与毛时代的抒情诗格调相似的文字时,这从1957年之前她公开发表在报刊上的诗篇可以看出,她也完全是用那个"抒情时代"的相同语言表述的。但是她在私人书信里面,包括她写给好朋友倪竞雄的书信,包括写给中学同学陆震华等人的书信,这些私人文字既有跟那个"抒情时代"关连的一面,但我看到更多的是,那些很干净、很纯粹的文字,还是家长里短,关于她个人的思考、个人的生活细节。比如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有一次跟她最要好的朋友倪竞雄在信里讲,听说你们那个地方出产丝绸,不知一般的多少钱一尺?质料花色如何?特别对防雨绸兴趣更大,如果这种雨衣的确很好,她很想买一件。她对这种似乎与那个"抒情时代"不大搭调的日用小物件都是非常喜欢的。包括丝绸的东西,其他好玩的东西。还有一次她在土改工作队,母亲给她寄了一件新的丝绵背心,冬天给她御寒用的,她竟把这件丝绵背心拿去卖掉,卖掉的目的是什么?因为那天是周末,她要跟她的好朋友去吃小吃,几乎把所有摊位上的小吃从头到尾都尝一遍,最后都吃撑了。她后来想起那天吃小吃的情景,写信的时候,还沉醉在一种开心的回忆中,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她想要的。所以,我在她的私人文字和她的公开文字中看到的了潜在的冲突,只是这种冲突还没有暴露而已。私人文字呈现出来的是一个更真实的林昭,公开发表的文字一开始也不是不真实的,而是真实的,至少当时看起来是真实的,她确实非常想融入到那个"抒情时代"当中去,愿意跟那个"抒情时代"合而为一。但是她内心那种太强大的生活化的、叙事的底色,使她跟"抒情时代"的冲突将越来越大,这一点随着时间就会凸显出来。
这种冲突到1957年夏天就完全摊牌了。但是在 1957年之前的8年当中,林昭已经开始跟这个时代发生零零星星的冲突了。甚至可以说,1948年就已经发生过一次冲突了。林昭早在1940年代后期就是一个左倾的小青年,她在高中读书时不仅加入了中共地下党的外围组织,而且正儿八经加入了地下党,那个时候当然是冒着杀头的风险。 1949年前夜,她所在的地下党组织受到破坏,组织上安排她撤到上海去躲避,另外跟她同一个支部的几个人都撤走了。她居然未执行这一个组织纪律,没有撤走。最后国民党没有来抓她,她安然无事,但从此之后她就不是党员了,因为她没有执行党的纪律,这就成了她的一个政治污点,她成了组织不信任、不喜欢的人。她后来跟这个时代越来越多的冲突,都跟她这一次没有执行命令有微妙的关系。后来她就再也没有能回到党组织里面,虽然她一度很想入党。
另一件事发生在1949年之后不久,大概是1950年,她已经在无锡的苏南新闻专科学校读书。她在这个新闻专科学校前后只有一年,其中半年都是在外面参加土改工作队,真正读书的时间很短。她在土改工作队发现了那些南下干部的个人品质有问题,这个发现让她非常的吃惊,原来她心目中的共产党员是她舅舅那个样子。她舅舅许金元,1927年是中共江苏省委的常委,被国民党枪毙的一个烈士。她的母亲是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强人,苏州最大的汽车公司董事,在当地非常有影响力,也是民盟苏州支部的重要成员,所以民盟让她出来竞选"国大代表",可以说是国民党时代的地方精英。但是她母亲是一个很左的人,暗中替共产党传递情报,经常保护共产党的地下工作人员,林昭受她母亲和母系的家庭影响,对共产党向来就有好感,自己少女时代就加入过这个党。但是她发现共产党阵营中的一些干部,到了革命胜利南下了以后,居然换老婆,把乡下的黄脸婆抛弃了,在工作队找一个她这个年龄的人。林昭生于1931年,1950年她19岁,和她一起的很多是19岁左右的小姑娘,那些漂亮一点的小姑娘都被工作队的南下干部(指导员、队长们)盯上了。其中一个她的顶头上司,她所在那个队的指导员,就娶了与她同一个小组的漂亮姑娘。她不仅在私下谈话中对这样的现象表达了她的不满,而且在一些半公开的场合明知她上司会知道,也会在那里说,上司的报复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1950 到1951年,林昭就开始受到打击报复,说她有小资产阶级思想,说她有什么样、什么样的毛病,其中一条毛病今天听起来很荒诞,说她爱流眼泪,说她感情脆弱,爱流眼泪就是感情脆弱的表示,进入革命队伍怎么好爱流泪呢?她在千人大会上被点名批判。我们今天无法理解千人大会点名批判是什么概念,但是在1950年到1951年,一个一心向往革命、追随革命的年轻人,在一个区的千人大会上,那么多同事、同学、熟人都听到她是一个反面典型,她是一种什么滋味。她当时在私下的信里面说,她回去以后痛哭,特别委屈特别伤心。她这样的事见了很多,不是见了一个,而她的毛病还是改不了,她的朋友说林昭的嘴巴就是不饶人,林昭这个人就是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看见这样的事,她就要说。她不仅在私人的场合说,而且在写给朋友的信里,她也会讲到土改工作队里面看到的这些不好的事情。她在感情上拒绝一些有身份的人对她的追求,这也很容易遭来打击的。这一切都让她在1949年后"抒情时代"到来不久,就开始对那个时代感受到了一种不适应。她是一个很单纯的人,又是一个很敏感的人,甚至可以说有一点脆弱的人。她的爱哭是有名的,一直到北大读书她的同学都说她爱哭,她喜欢流眼泪,比较感性。所以我想说,林昭骨子里面不是一个政治型的人,她其实是一个生活型的人,她是一个感性的人,她后面的反抗和批判,更多的也是感性的,是直觉的,是审美的,而不是理性的、深思熟虑的,甚至不是政治的。但是在一个不容许有任何怀疑,更不容许有任何批判何况反抗的"抒情时代"里面,任何不去适应或者迎合这个时代的人,注定都要成为它的对立面,因为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任何中间地带可以站立。
如果林昭活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这个时代我们也可以称它为"叙事时代"。这个时代是琐碎的,是消费主义的,是物质主义的,林昭要是活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她可能不会坐牢,更不会被枪毙,因为她其实并没有想跟自己生活的时代构成对抗。从她的主观意愿出发,她只是想按照自己感性的理解去生活,但是在那个时代不容许她这样做。所以,她最终就被这样的时代一步一步甩出来。1954年她进入北大读书,除了功课以外,她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校园文学活动当中,成了当时北大校园文坛最活跃的、也最有影响力的几个人之一。她能成为当时北大《红楼》杂志的编辑,意味着在北大校园文学圈子里的地位。因为那个时代,能够变成纸质印刷品是很稀罕的,这是学校出钱、北大团委主办的一份文学杂志。她在这份杂志里是很活跃的一个人物。
直到1957年5月19日,那天就要贴出那张最有名的大字报(《是时候了》那首诗),那天林昭和那首诗的两位作者沈泽宜、张元勋,他们《红楼》的那一批编辑和作者到颐和园去游玩。游玩的过程当中,林昭是拿照相机的,那天所有的照片都是她拍的(所以很多合影上并没有她),留下了他们在大难来临之前最美好的回忆。她爱摄影,她喜欢很多美好的东西,她爱吃,爱玩,爱跳舞,爱穿好看的衣服,爱猫,她给自己起了一个昵名,就叫"小猫",或者叫"猫"。她写给好朋友倪竞雄的信最后署名的地方,有时候画一只猫,有时候写两个字:"小猫"。从她1950年代初使用的信纸、和她的笔迹,也可看出她那种对生活的热情。她写的信不是我们通常--可能那个时代的纸很难得,能够写字的纸也不容易--她是随意抓到什么纸都用来写信的。有的纸,薄得现在都不能动,一动就要碎掉似的。很薄很薄的纸,而且是不成张的纸片,不知道她哪里找来的,她却可以写成跟蚂蚁那么大的字,密密麻麻的,而且双面都写,里面很多字写得小小,你会看到她跟朋友之间有说不完的私房话,那些私房话才是一个少女内心的自白,是她与好朋友之间的私下闲话,透露的是她心灵的秘密。在这种密密麻麻的家长里短、琐碎叙事后面,我们可以隐约感到她跟那个"抒情时代"是难以兼容的。那个时代要求革命,要高歌猛进,要建立一个人间天堂,而她最关心的不是外面的那些东西。所以,我感到,她正式发表的那些文本,未必能够更真实地代表她内心深处的那个真实的林昭。我把林昭看作是一个低调的理想主义者,而不是一个高调的理想主义者,那个时代是高调理想主义的,而林昭恰恰是一个低调的理想主义者。她对生活的热情其实更高于她对革命的热情。
过了大半个世纪之后,今天回过头来,我们会发现,林昭真是一个充满人性的人,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人,她对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非常敏锐的触觉。她不是那种我们熟悉的镜头里面喊口号的形象,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跟"抒情时代"本质上就不是一路。她后来被甩出来,是出于她人性的必然,是跟她的本性吻合的。这种吻合,我想说,来自于她的家庭教育,和她所受的学校教育,或者说跟她成长的那个时代环境相关连。她的家庭背景,应该说出生于民国时代的一户好人家。她的父亲毕业于东南大学,凭着自己的才华,在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第一届文官考试当中,获得江苏省第一名,被任命为吴县县长。那个时候吴县管辖的地盘就在苏州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