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长贵:江青在文革中的威风」正文
一
金敬迈的《欧阳海之歌》1965年10月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后,立即引起轰动。全国各地的书店包括北京王府井新华书店,都出现了排队买书的长龙。其热购和争购的场面,在建国后的图书市场上是空前的。
中共中央排名第一的副主席、国家主席刘少奇问:印了多少?听说是十五万册后,他说:这样的好书,印一千五百万册也不多。
1966年初春的某一天,国务院副总理兼外交部部长陈毅,在国务院副总理、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等人陪同下,接见金敬迈,夸奖“《欧阳海之歌》是一部很吸引人的好小说”。他说:“描写社会主义时代人物的长篇小说中,写得像《欧阳海之歌》这样好的,还是第一部。和平时期部队题材不好写,可以说这是一部带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是我们文学创作史上的一块新的里程碑。”(参见金敬迈《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哪》,时代国际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6页,以下凡引用该书只注页数)
陈毅是卓越的国务活动家,诗人,懂文艺,他对《欧阳海之歌》做这么高的评价十分可贵和难得!
陶铸也对这本小说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并希望金敬迈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他说,要以中共中央中南局的名义发一个文件,号召中南地区凡有阅读能力的党员、干部、群众,都要好好地阅读这本书。陶铸还问金敬迈,目前对这本书有些什么反映和意见。金敬迈汇报说,总政治部出了好几期简报,收集了军内外的很多意见,基本上都是正面的,是对作品的肯定。另外总政文化部谢镗忠部长传达了江青首长的指示:一、不要把欧阳海写成职业乞丐。乞丐不劳而获,是“寄生虫”,和贫雇农民有本质上的不同。我们不能歌颂流氓无产者;二、欧阳海的哥哥不要被国民党拉去当壮丁。他当了国民党的兵,那欧阳海不就成了反动军人的亲属了?我们能歌颂反动军人的家庭吗!三、“最后四秒钟”的描写不好,很不好,一定要改掉。告诉金敬迈,这是非改不可的!(第6―7页)
江青的“指示”即意见和几位主要中央领导人的看法(还包括“军内外”许多人的看法)迥然不同。
金敬迈不愿改,特别是“最后四秒钟”,他认为是自己的“得意之笔”,也有不少人夸奖那段描写。金敬迈知道不改不行,又舍不得“割爱”,很为难。
陶铸笑着望望大家,说:“最后四秒钟的描写很好嘛,我看很精彩嘛,为什么要改呀?”
包括陈老总,大家都摇摇头,表示不明白“最后四秒钟”的描写错在哪里。
陶铸望着陈毅:“陈老总,你说说。”
“她的事情,沾不得。”陈老总环顾左右而言他……
陶铸停了停之后,非常明确地说:“不要改,不要一听到什么意见就改。文艺作品哪有十全十美的?今后,关于这本书的修改,你要先通过我。你是我的兵,我说了算!”
金敬迈听了陶铸的话,非常激动,觉得得救了。(第7―8页)
我们接着谈谈江青为她对《欧阳海之歌》的意见――不,是“指示”,召见金敬迈的情况。
1967年4月5日就通知金敬迈立即从广州来京,等候首长召见。一直等到11日才召见。其阵势十分壮观,参加者有:周恩来、陈伯达、康生、江青、张春桥、王力、关锋、戚本禹、姚文元,还有谢富治、叶群等人。除了毛泽东和林彪,当时无产阶级司令部有权和掌权的人(包括第三、第四、第五号中央政治局常委)几乎都到场了。江青坐在正当中。
召见时,还没等金敬迈坐下,江青就说话了:“金敬迈,怎么,我提的那几条意见,你不改?你真是个大作家呀!这么大的架子?”
劈头这几句,把金敬迈吓傻了。他既觉得莫名其妙,又感到委屈。江青的意见她确实认真考虑过:我什么时候把欧阳海写成“职业乞丐”了?我用了那么多的篇幅描写小海砍柴、烧炭卖炭,就一次跟着妈妈去要饭,回家的路上被地主家的狗咬了,他躲到柴屋里,折断打狗棍,表示饿死不讨米。这怎么是歌颂流氓无产者呢!再说,小海的哥哥被国民党拉去当壮丁,但并没当成,他路上就跑了,一直躲在外地当长工。长工不就是我们要歌颂的雇农吗,他和“反动军人”有什么关系呢!
金敬迈不敢申辩。
“我告诉你,”江青接着说,“你那最后四秒钟呀,是《雁南飞》!就是苏联那部电影《雁南飞》在中国的翻版,你知道吗?……我让谢镗忠告诉过你,这是非改不可的!你为什么一个字都不动。我看你还是个解放军,想保一保你,也才没有对红卫兵小将们讲出这段描写的要害。哼,只要我说一声,他们早就来揪你的人,烧你的书了!”
金敬迈想,《雁南飞》我看过,是苏联一部描写卫国战争的电影。剧中主人公临牺牲前,导演拍了很多空镜头,天在转,树也在转,主人公望着旋转的天空旋转的树,慢慢地慢慢地倒了下去。据当时的批判文章说,这是写了英雄临死前对生命的留恋,是修正主义的大毒草……
金敬迈接着想,这会儿,我才明白“非改不可”的意思:“最后四秒钟”的描写,写英雄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想了什么,说了什么,和旋转的天空旋转的树一样,是写了欧阳海“对死亡的惧怕”和“对生命的留恋”,是污蔑英雄,是修正主义的大毒草。――一段苦心琢磨出来的“得意之笔”,原来与修正主义“异曲同工”,是“阴暗心理”的大暴露!
金敬迈说:“我是准备修改的。可我没完全听明白您的意思。”
“谢镗忠这个人真是没有用!”江青不满地说,“连传达个意思都传达不清楚,还是个什么‘文化部长’呢!”
金敬迈赶紧申明:“这不怪谢部长,怪我。”他不敢说他舍不得那“最后四秒钟”的描写,更不敢申辩“最后四秒钟”的描写与《雁南飞》毫无关系。
还没等金敬迈缓过劲来,江青又说:“书里那两段‘黑修养’是怎么来的?是你自己写的,还是谁叫你加上的?你大胆说。不要怕。”她停了停,“哼,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恐怕又是你们那个‘陶政委’的主意吧!我告诉你,陶铸这个人很坏,是个‘两面派’。我每次去广州,他表面上很热情,其实暗地里都要派人跟踪我,名义上是什么‘保卫’,实际上,就是盯我的梢,监视我……同志们,我在广州不仅没有自由,连人身安全都没有保障的呀。今天总理也在,你只管大胆讲,是不是陶铸叫你加上去的?”
金敬迈连忙回答:“是我自己写的,是我自己写的。”
江青怒气未消,冲着金敬迈说:“你自己写的!我看你就是中‘黑修养’的毒太深。你这是为刘少奇树碑立传嘛!你这是明目张胆地搞‘两个司令部’嘛!你说说,你到底是哪个‘司令部’的?”
金敬迈不敢回答是哪个“司令部”的。他说:“我……我一定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
周恩来看见金敬迈满脸通红,一脸尴尬,拐了个弯,说:“要正确领会江青同志的批评,这是江青同志在关心你,爱护你,赶紧按江青同志说的办……总政治部有个报告,最近又有五十万册《欧阳海之歌》赶印出来了,但情况有了变化,只能压在仓库里(按:实际上,不是五十万册,是六十五万册,见第63页――笔者)。不删去刘少奇在《修养》中的那两段话,是不能发行的。积压在仓库里,也是对国家财产的浪费嘛。”
“不行,光删去是不行的!”江青说,“要消毒,要批判!你不能放了毒,便一走了之!”
“你这本书的影响很大。”周恩来说,“我看批判和消毒的工作也要做。不然群众也通不过。另外,我们也要自觉地服从中央的整个战略部署嘛。还是按江青同志说的办。”
“小说怎么改,你要听总理的。”江青客气地说。
“不,不,不,”周恩来说,“听江青同志的,要听江青同志的。”
总理说着说着,笑着站了起来:“当然是听江青同志的。”
其他的领导人也都跟着站了起来。只有江青仍然靠在沙发上。
周恩来又向江青点了点头,江青这才站起来,一脸的不高兴:“我告诉你,金敬迈,要不是总理几次提到你,我今天是不会对你这么客气的。小说怎么改,还是要听总理的。”
接着江青像换了另外一个人似的,望着金敬迈说:“来来来,今天呢是总理请你吃饭,我们……”她环顾周围的领导人们,“我们大家作陪。”(参见第11― 16页)
这场戏算演完了。够精彩吧!
在这里先谈一下江青对陶铸的诬陷,她说她到广州陶铸派人借口“保卫”监视她、跟踪她,她连人身安全都没有,完全是胡说八道。这是她在文革中惯用的手法,她对她要整的人都这样,没有例外。就拿江青到广州,陶铸夫人曾志说,毛泽东“特意交代陶铸要关心照料江青”(参见《一个革命者的历史见证》下,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20页),提出“从一而终”无限忠于毛泽东的陶铸能够不尽心尽力吗?江青完全是昧着良心诬陷陶铸。
我们回到江青召见金敬迈这出戏。这场戏的主角就是江青――她不愧当过演员,还是一个“明星”。周恩来,中共中央不仅名副其实而又名正言顺的第三号人物,是配角,在这场戏中只有他们两个一唱一和,周恩来话虽然说得比较缓和,但主旨是以江青意志为意志,即贯彻江青的意见――“指示”,劝金敬迈接受江青的意见――“指示”。莫说其他在场的其他领导人了,就连两个当时中共中央的第四、第五号人物,即陈伯达、康生,都一言不发,连“跑龙套”都算不上,只是旁观者!江青何许人也?她当时就是中央文革小组的第一副组长,行政九级,连候补中央委员都不是,可是她的权力和威风何其大也!金敬迈说得深刻和到位,江青是“绝不亚于第二号人物”的“特殊人物”!我仿佛还没见过有书和文章写出江青这样的威风,所以我为我这篇拙文拟了这样一个题目:《江青在文革中的威风》――大概还算“名副其实”吧。
二
江青的威风从何而来?金敬迈不仅细致和精彩地叙述了江青在文革中的凛凛威风,也深刻和到位地揭示了她这种威风来自哪里?或者说,是怎么来的?
为回答这个问题,金敬迈在书中引了江青在文革中接见红卫兵时讲的一段话:“革命小将们,我也是个很普通的人,普普通通的人,只不过为党为革命多做了些工作罢了。这也是应该的。你们不要把我看成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是。首先,我是个共产党员,其次,我是主席身边的一个工作人员,第三,我才是他的老婆……”(第95页)
金敬迈解释江青这段话说:她的那个“一,二,三”,什么共产党员哪,工作人员哪,和那个第三才是什么呀,真是精彩绝伦,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最好的注释,用它来做这句成语的范例,真是再恰当不过了。(第110页)
“八亿人民都懂得:她是碰不得、沾不得、惹不起的。黎民百姓懂,当官的也懂,而且官越大、地位越高,说话越算数的官,懂得的越具体:她的可怕不在于她‘第一’是什么什么,也不在于她‘第二’是什么什么,她的可怕、她的碰不得沾不得,她的惹不起,在于她‘第三’才是个什么什么。”(第117页)
“撇开文艺不谈。有多少资格比你(指江青)老,水平比你高贡献比你大、身上还带着弹片刀疤的老同志,对你要让三分怕七分呢!你不就是谁身边的‘工作人员’吗,你不也是个共产党员吗,就凭你那个‘第三才是’,你就一会说‘这个人很坏’一会又说‘那个人一直反对我’,要不就是谁对你有‘刻骨仇恨’谁对你‘不共戴天’,然后就一个个抓起来投入监狱。你逼得多少人发了疯,你逼得多少人投河自尽上吊自杀啊。”(第1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