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祖谟:《说文解字》概论

作者:发布日期:2008-12-12

「周祖谟:《说文解字》概论」正文

一、绪论

1.汉字的发展。从历史上看,文字起源很早。尽管出土的陶器上也有像很早的文字的东西,但它究竟属于什么时代,怎么去认识,还有待深入研究。因此,今日所能见到的最早的有系统的记录汉语的文字是甲骨文。从甲骨文发展到铜器上的文字即金文。到了春秋战国时期有所谓六国古文:秦早期的籀文、货币上的文字、陶器上的文字等等。到了秦始皇时代,简易了秦的籀文,成为小篆。再发展成隶书、草书、行书、真书(即楷书、正书)。

从书写方式上看,汉字的发展有形变和势变。形变即字形有了改变;势变即书写的笔画有了变化。形变如金文跟六国古文相差很远,小篆跟金文相比又有了很大变化。篆书是圆笔居多,小篆已有点变化,隶书变化很大,把圆笔改成方笔。如“大”、“日”,字形由圆的变成方块。这种发展一方面由繁复趋于约易,简单化,如由大篆、籀文到小篆;另一方面又可看到由单体变为合体,加上不同偏旁则成为形声字。书写上由繁复趋于约易,字的繁衍上由形以表义向表音方向发展。最早先有图画代表形象,作为文字把图画简化而成为象形字。还有指事,《说文》举“上”、“下”为例,因为无物可象,所以有指事。又有会意,会意一般是合体的,如“相”,是由两个独体合成的会意。此法还是有时而穷的,遂向表音方向发展,因此有了形声。又有转注、假借,合前几种为六书。转注,《说文•叙》讲“建类一首,……考老是也”。前人有各种不同的理解。我认为比较准确的是刘台拱的讲法:“从一义生数字谓之转注,以一字摄数义谓之假借;随音立字,谓之转注,依音记字谓之假借。”戴震、段玉裁讲转注是互训,非也,互训不是文字孳乳的方法。假借以不造字立字,同音假借,拿一个字代表两个不同的语词。转注是表音的,假借更是表音的,因此我说是形以表义向表音方向发展。文字使用上,一字多形(或体,一个字的不同写法)慢慢趋向固定。从历史上看,有古字今字之别。

2.声韵的演变。首先应理解声、韵是一个系统(system),不是杂乱无章的。一种语言里声母、韵母各分多少类是有数的;声韵的结合是有规律的,是系统的。比如:现代汉语普通话语音t t‘?一定跟iy(或有iy介音的韵)相拼,不跟ao相拼。声韵的演变就是在这一系统内部有些发展改变。演变或者由简而繁,比如古代的“端透定”在一定条件下发展为“知彻澄”和“照穿床”。或者由繁而简,比如“蓝”是来母,而“监”是见母,古代有复辅音声母kl-。为什么说古代有复辅音?这样的事例不是个别的。比如:“恕”从如声。一个字也可以有两个读音,比如“率”shuài、lù,最早为两个辅音,在一定

条件下,发展为有的保留了前面的辅音(如“监”),有的保留了后面的辅音(如“蓝”)。除谐声外,从汉藏语同源词比较也可看出古有复辅音。

时代有不同。从汉语语音的声韵系统发展来看,可以分成几个阶段(period):上古、中古、近古、近代、现代。上古又可以分成前期(proto-Chinese)、后期(archaic Chinese)。时代前后亦有伸缩,商代为上古前期,周秦即为上古后期;若周秦以上为上古,则汉代也可说是上古的后期。魏晋南北朝为中古,唐、宋为近古,元、明、清是近代,现在为现代。研究任何学问,了解其历史,都应在历史上划分不同的阶段,不要笼统。

方音有不同。因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交错的关系,方音由分歧而逐渐融合,趋于一致,这是一个发展趋势。方音自古有之,而汉语是有一个最早的母语的,方言不过是其不同分支而已。有些美国学者认为闽语跟早期汉语不是一回事,有自己的原始闽语的母语。我们不同意这种说法。闽、粤、吴、北方话都是由一种早期汉语演变来的。因为一种语言不能单从语音来比较,还要看它的语法、词汇。闽语也是音节语言,没有很多的形态(phonological)变化,语法结构跟其他汉语方言基本一致,声调也可以对应。词汇上的证据就更多了,不过有些词汇北方话没有。这里面有不同民族往来时互相影响的问题,吸收一些别的民族语言的词汇。语言发展也是不平衡的,有的快一些,有的慢一些。方言的发展是交错的,有的趋于一致。一致也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北方话一般无入声,但山西话还有入声,声调也不同,有的有五个、六个声调。

总之,关于声韵演变要建立两个观念:一个是古今时代的不同,一个是方音的不同。

3.语义的发展。文字的意义有本义,有变义。本义指从早期文字形体上所反映出来的取像及其所代表的词义。变义指使用文字在表意方面所起的发展变化。变化又是多方面的,转义、比喻义、借义都是对本义而言的变义。研究语义,不能孤立地看。第一,要看这个词在最早的文献里是怎么讲的(the firstappearance),有的不能单从字形来看。第二,要根据这个字(词)处于一定的句子中的意思来定,不是仅仅单凭古老的字书(训诂书)来看的,训诂书讲的不一定是这个字的全面的意思,或是在某个句子中的意思。例如《尔雅•释诂》第一条:“初、哉、首、基、肇、祖、元、胎、倜、落、权、舆,始也。”这些字是不是都当开始讲?其实开始只是核心(kernel)的意思,事实上用处不一样,所指的方面也不一样,要把语词放到具体的句子中来看它是什么意思才行。

就语言的总体来说,形音义三者是联系在一起的,要研究语言,就不能偏于一隅,要把事物的各方面联系起来观察分析(古今,形音义),所谓“观其会通”、“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就是要联系起来观察分析。同时也要了解历史的发展,所谓“探本求源”、“明其原委”,也就在此。把事物孤立起来看,不是科学;只了解一段,不了解历史的发展,是不能理解透彻的。

二、许慎的事迹与作《说文》的时代及许慎为什么作《说文》,《说文》的功用

1.许慎事迹。《后汉书》卷七十九下《儒林传》中有记载,不过很简略。“许慎,字叔重,汝南召陵人也。性淳笃,少博学经籍,马融常推敬之。”当时很多人觉得许慎很博学,特别是经学。“时人为之语曰:‘五经无双许叔重。’”“为郡功曹,举孝廉,再迁除校长。卒于家。”又从贾逵读书,古文字之学是从贾逵受学的。“初,慎以五经传说,臧否不同,于是撰为《五经异义》。又作《说文解字》十四篇,皆传于世。”儿子许冲《上〈说文〉表》,说其父曾为“太尉南阁祭酒”,相当于现在的校长,“本从逵受古学”。还著了《淮南子注》。古人作书,书叙放在书后面,目录又在叙之后。刘向校书作叙录,都是校订完毕作叙录。从许慎自叙和许冲的上表可以了解作《说文》的时代。

2.为什么要作《说文》。《说文》之前有很多杂字书,用一些文句编成,为儿童识字而设。如《仓颉篇》。罗振玉影印的《流沙坠简》里有杂字书。赵高作《爰历》,胡母敬作《博学》,司马相如作《凡将》,史游作《急就》,扬雄作《训纂》,贾鲂作《滂喜》,都是杂字书,编成韵语,最早皆四言,后来有七言。汉代有所谓《三仓》。许慎为什么作《说文》?当时经学很复杂,古文经已盛行,是对今文经而言的。古文经是用古文字写的,称“古文经”;今文经是口耳相传,用汉代隶书写下来的,叫“今文经”。晁错从秦博士伏生受《尚书》,写下来的是今文经。汉代有两次古文经出现,一次是从孔子宅壁中取出,一次是河间献王从古屋里取到的。古文经是用六国古文写的,而不是汉代的隶书。许慎作《说文》时,今文经学家和古文经学家还在争论。刘歆已看到古文经,它是有本之学,篇幅也多些,内容也有不同。比如《左传》就是古文经,《公羊》、《谷梁》为今文经。最早只有今文经流传,立于学官,许招博士弟子员,有官有禄。古文经出现之后,也要立学官,招博士弟子员,今文经学家则反对。刘歆有《让太常博士书》,批评今文经学家,时人非毁古文,以为向壁虚造,这是不对的。今文经学家又喜讲谶纬,如董仲舒,说了很多没有根据的说法,谶纬盛行。许慎从贾逵受古文经,既通古文经,又通今文经,“五经无双许叔重”。他要保存古文,说明文字形体的结构,文字的表义跟声音,所以作《说文解字》。《叙》曰:“诸生竞逐说字解经谊,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云‘父子相传,何得改易’?乃猥曰:‘马头人为长,人持十为斗。虫者屈中也。’廷尉说律,至以字断法,苛人受钱,苛之字止句也。若此者甚众,皆不合孔氏古文,谬于史籀。俗儒鄙夫,玩其所习,蔽所希闻……巧说邪辞,使天下学者疑。”诸生说字解经不合古谊,因此他要作《说文解字》。何谓文?何谓字?《叙》曰:“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形声相益即谓之字。”说:解释。解:分析(分判)。文:独体字,造字是怎么样的?象形还是指事?字:合体字,分析它从何得声?是什么偏旁?故曰《说文解字》。《叙》曰:“今叙篆文,合以古籀。博采通人,至于小大,信而有证。稽撰其说,将以理群类,解谬误,晓学者,达神情。分别部居,不相杂厕也。万物咸睹,靡不兼载。厥谊不昭,爰明以谕。其称《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皆古文也。”以古文经为主,孟氏《易》是今文经。①分别部居;②据六书分析字体;③搜集训诂,博采通人;④明字音;⑤采古籀。《说文》包容了这么多的内容。当时今古文经争论未息,古文经在东汉已开始盛行,许慎要保存古学,文字上多方面采纳,编新字书,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完整字典。公元100―121年,在那样的物质条件下,写成《说文》,成为字书之祖,在文化史上有很重要的地位。收字9353个,重文1163个,解说133441个字。保存了战国、秦、汉间的古文字。

三、《说文》的价值

1.收字范围很广。包括了①秦汉间通行的篆文;②古文(壁中书),含奇字,采自扬雄的书;③籀文,即大篆,比小篆繁复,笔画重复的多。如“则”,籀文左边写得跟“鼎”似的“鼎刂”。④或体,收当时书本上流行的不同写法。“文籍”的“籍”,“返回”的“返”。还有一种他认为的俗体,“公”字不是正规的小篆,认为是俗体。“袖”有正体、俗体。包容面很广,给我们丰富的古代文字的知识。

2.首创分析文字结构的理论和方法,一扫西汉、东汉间今文谶纬谬说,这是很大的功绩。汉人早就讲六书,如班固、郑众等。许慎通过实践把汉字加以整理,把这种理论具体表现在字典里。当时今文经学家有很多臆说,推十合一为士之类,很可笑的。许慎很了不起,给后代很多字典树立了规范。许冲《上〈说文〉表》曰:“其建首也,立一为,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同条牵属,共理相贯。杂而不越,据形系联。引而申之,以究万原。毕终于‘亥’,知化穷冥。”据形系联,有条不紊。为何“毕终于‘亥’”?亥者,该也,树根底下也叫gāi,万物皆该备。电“一”、“上”、“示”、“三”、“王”,从形体上往下牵引,下来到“亥”。六书说很重要。尽管六书本身不够完善,有了六书,对汉字结构形式比较清楚些。六书里,象形、指事为独体,所谓文;会意、形声为合体,所谓字(“形声相益即谓之字”)。《说文》里“从某某”,或“从某从某”,这是会意;“从某某声”,这是形声。合体又是用独体字组成的。转注和假借,是用字上不断孳乳和增多。前面已讲过,转注,以刘台拱的说法比较正确,随音立字,声旁相同,形符不同。假借是同音假借。西汉、东汉间今文谶纬之学盛行,不是根据文字形体结构发展规律,而是按唯心方法讲文字构造,所据亦非篆书,更不是籀文,而是汉代隶书。《说文•叙》在讲了八体六书之后说:“其铭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虽叵复见远流,其详可得略说也。而世人大共非訾,以为好奇者也。故诡更正文,向壁虚造不可知之书,变乱常行,以耀于世。诸生竞逐说字解经谊,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云:‘父子相传,何得改易?’乃猥曰:‘马头人为长,人持十为斗。虫者屈中也。’延尉说律,至以字断法,苛人受钱,苛之字止句也。若此者甚众,皆不合孔氏古文,谬于史籀。俗儒鄙夫,玩其所习,蔽所希闻,不见通学。未尝睹字例之条,怪旧执而善野言。以其所知为秘妙,究洞圣人之微旨。又见《仓颉篇》中‘幼子承诏’,因曰:‘古帝之所作也,其辞有神仙之术焉。’其迷误不谕,岂不悖哉!”今文经学家据隶书讲文字结构是错的。许慎根据古籀、篆文说明文字结构,把今文谶纬谬说一扫而空。

3.创立部首编排文字的方法。这是受《三仓》、《急就》的影响,特别是《急就篇》,“急救奇觚与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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