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翼青:自媒体力量的想象」正文
【摘要】本文将新旧媒体竞合讨论的维度区分为技术层面与新闻专业主义层面,又将新闻专业主义层面的讨论区分为专业意识形态维度与社会角色维度。通过经验事实层面的证伪,得出技术和专业意识形态的挑战都是诱因,而中国新闻业受到公民新闻挑战的现象只是行业结构性和制度性缺陷的折射。新旧媒体竞合关系之辩,不是个技术问题,也不是一个专业意识形态问题,而是一个社会问题。解决这一问题的唯一办法,仍然是结构调整和制度改革,是新闻业社会角色的重新调整,我们需要被新制度重塑的行动者。
【关键词】自媒体/传统媒体/新闻专业主义/专业意识形态
【作者简介】胡翼青,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关于新媒体对传统新闻媒体的挑战,早就不是什么新鲜的课题,然而直到今天,它仍然令那么多人着迷,好像总有辩论的双方:一方认为新媒体对传统新闻媒体构不成致命的挑战,而另一方则反复强调新媒体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便成为传统新闻业的掘墓人。在自媒体出现后,这种讨论好像更热烈了。然而人们往往忽视这种讨论通常可以在两个完全不同的范畴内进行,一个是技术范畴而另一个则是观念范畴,混淆了这两个范畴在本质上的不同,这场辩论就把一些简单的问题变得相当混乱。因此,本文想通过纯粹的概念分析和经验层面的证伪,厘清问题的关键。
一、技术层面的讨论
第一个范畴纯属技术层面的讨论,也就是讨论自媒体技术是否可能取传统媒体而代之。持构不成致命挑战观点的一方通常都是历史主义者,在历史上就没有过一种媒体被它之后的媒体完全取代的案例,比如广播就没有能取代报纸,而电视又没有能取代广播和报纸,相反它们还形成了共同繁荣的格局;而对立的另一方则强调,自媒体不同于以往的新媒体,后者可以囊括前者所具有的所有传播方式并将传播生活化,而前者则几乎没有任何不可替代的优势,因此自媒体的替代进程是不可阻挡的,传统媒体的灭亡是因技术与传播方式落后而被决定了的命运。方兴东在2009年全国新媒体年会上提出五年内报纸必亡的观点,大概就是基于这种判断。
然而这种讨论对于传统媒体的生死存亡几乎没有意义,因为它只涉及新闻媒体的技术形态和传播方式的问题。人们需要的是有效的信息,并不真正在乎承载信息的技术。如果传统媒体仍然能够不断提供有价值的信息,那么传统媒体的发展空间就依然存在。而且如果传统媒体能够利用自媒体技术不断扩张,那么自媒体时代甚至为传统媒体做大做强提供了机遇。
按照这一逻辑,承认自媒体的优势并利用这种优势改造传统新闻媒体,就足以保证传统新闻业继续生存。所谓挑战,无非就是传统媒体如何适应自媒体技术平台,如微博的生存方式。在新闻传播业的领域,这一问题也可以简化为:传统媒体如何自媒体化和全媒体化,比如一个电视台如何实现网络化的生存,从而被改造成一个全媒体。这个进程不仅在现在所有的报社、通讯社和电视台中推进着,连历史更悠久的传统出版业,也被卷入这一浪潮。从新华社等媒体的具体操作来看,许多传统媒体正在将全媒体改造付诸实践,而且动作迅速。由此可见,这些想法在技术层面和理论层面毫无疑问是可以实施的。当然,这种传统新闻媒体的媒介融合进程在现实中到底会不会一帆风顺,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但凡传统媒体试图进行新媒体转型和全媒体改造的,几乎没有什么持久成功的范例。从业人员观念的转换以及合适的盈利模式,这些都是传统媒体技术改造面临的各种风险,但这些风险并不见得就比商业网站或电信运营商的营销风险来得更大。
也就是说,在技术层面上,传统新闻媒体并没有真正受到什么冲击。以一种技术决定论的观点来看待传统媒体与自媒体的竞争,认为传统媒体必然会被取代,显然不具备太强的说服力,基本可以被证伪。同样可以被证伪的是这个观点的对立面,就是传统媒体有自身的技术优势和特定的受众群体,因此不会被取代。因为,这根本不关技术什么事。所以,自媒体是否能够终结传统媒体,关键是在第二个层面上,那就是传统媒体的行动主体及其行动方式是否可以被取代。由于传统媒体的行动主体及其行动方式涉及范围太广,我们也许应当对讨论做更为精确的限定,也就是说在本文中我们将重点考察传统新闻从业人员及其行动理念的问题。当然,深究下去,在非新闻的媒体内容制作方面,情况也与新闻类似。
二、公民新闻的挑战
传统新闻从业人员之所以一直被认为具有社会意义和社会功能,主要是因为新闻专业主义。正是因为这种专业主义的存在,才使得新闻行业建立起了自己的门槛,以区别于其他专业。现在常见的一种论调认为,新闻专业是没有门槛的。当公民具备了可以使用的即时信息采集设备和即时信息发布平台,专业的新闻记者就会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所以传统新闻业正在受到以微博信息发布为代表的公民新闻的挑战。
新媒体尤其是Web2.0技术的兴起,实际上是一种技术赋权的过程。新的表达技术解放了公众的信息生产力,“科技使公民从消费职业新闻工作者生产的新闻的被动消费者,逐渐转变为积极的参与者。他们使用不同地方的资源,组成自己的新闻。当人们在网上搜索信息时,在近乎无限的信息渠道间跳跃式浏览、阅读或写作博客时,他们正在成为自己的编辑、研究员甚至通讯员。”①
不过,新闻专业主义这个概念本来就可以从两个不同的维度去理解。一种理解把新闻专业主义看作是新闻业的专业意识形态;而另一种理解则把新闻业看作是一种社会角色分工。或者准确地说,这应当是新闻专业主义的双重属性。
仔细分析便可以看出,那些认为新闻专业主义将会受到挑战的人,多半还是从专业意识形态方面去理解新闻专业主义的。这种想法追根溯源,主要是受到舒德森的影响。自舒德森以来,新闻专业主义作为“新闻从业人员关于客观性的想象”的观念可谓是深入人心。在舒德森看来,客观性就是新闻组织的专业意识形态,“新闻业对客观性的信念不仅关乎我们应信赖何种知识,同时也是一种道德观,关乎我们在进行道德判断时应遵从何种标准。它同时还是一种政治承诺,指导人们应该选择哪些人来评判我们的言行”。②而且新闻专业主义就像一根风中的芦苇,在历史上总是不断受到挑战,但仍然为新闻业所坚持。舒德森似乎想要说明,各种宣传、公关业的兴起,在哲学上理性主义所遭受的重创,以及媒体的垄断化和商业化等各种因素,都使新闻客观性失去了可能,但客观性不但没有被遗忘,反而越来越被看作是新闻业的核心精神所在。
如果按照专业意识形态的角度来理解新闻专业主义,新闻专业主义确实在以下几个维度面临不小的麻烦:
时效性。在新闻记者专业培养的第一课,任何培训者都会宣称时效性是新闻的生命。然而,无处不在的公民使抢新闻变成了当代新闻记者尤其是社会新闻记者的一种梦想。许多重大的新闻事件往往首先由公民新闻引爆,这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也是传统新闻专业主义最不能适应之处,到目前为止,他们仍不能想象也不敢承认一个新闻记者在抢新闻上常常不如好事的普通公民。这就好比民兵和正规军,后者常常不能获得胜利是因为前者是子弟兵,得到更多便利。
贴近性。尽管新闻业这些年总是在强调要更多地在地理和心理上贴近受众,但毫无疑问,新闻业的角色就决定了他们与受众之间的关系,就如同戈夫曼所说的剧班与观众之间的关系,是天然二元对立的。站在受众角度报道新闻,其实只是一种传播策略,而不是一种真正能做到的现实。正如詹姆斯・凯瑞说的那样:“新闻工作以公众的名义证明自己的正当性,但是另一方面公众除了充当看客外在其中不起任何作用。”③然而,由公众发布的公民新闻,往往源自于受众的日常生活,而且就是公众自身的表达,因此对于公民新闻而言,它完全超越了贴近性而就是受众生活本身。在这一点上传统新闻业完全无法与公民新闻相抗衡。
趣味性。对于新闻业而言,趣味性和故事性远比我们想象的更重要。我们不否认新闻媒体尤其是西方新闻媒体在这个方面做出了巨大的努力,然而当公民新闻将它们的故事性、趣味性与民间智慧结合在一起,加上丰富多彩的发布形式和互动形式时,传统新闻媒体在这方面的努力就显得相形见绌。在这个问题上,人民的智慧和想象力总是无穷的,而新闻媒体则总是苍白的。
客观性。客观性是让所有专业记者都感到头疼的一个概念,因为它不具备真正的可操作性,它不是方法论而是认识论。所以在美国,这个概念到后来就沦为一可操作的路径。复旦大学黄旦教授曾经引用20世纪70年代的一项调查来说明,有98%的新闻从业者把客观性等同于“公平”和“平衡”,却刻意回避“超然”和“中立”。他分析说:“因为前者可在操作层面解决,后者属无形的价值判断。”④而这么做的结果,实际上助长了传统媒体的保守主义立场,因为在操作层面的平衡,总是通过一种客观的表象回避真与假、对与错的问题。公民新闻中当然有在客观性方面作出努力的信息表达,但情绪化和主观性仍然是多数公民新闻的特征。然而恰恰是这种主观性特征,使公民新闻拥有独特的魅力,并直接挑战着索然寡味的客观报道,一如新新闻主义时期卡波特等人的所作所为一样。
所以,如果从专业理念和专业意识形态的角度谈公民新闻对传统媒体的挑战,确实是说得通的。尽管公民新闻的主体在新闻运作技能和理念上与专业新闻记者之间仍然有差距,公民新闻主体的采访、拍摄和表达还显稚嫩,而且还经常存在各种侵权行为,但源于鲜活日常生活的公民新闻与科层制生产模式下的传统新闻的竞争毫无疑问正在显性化。
三、新闻真的可以公民化么?
不过,在舒德森的导引之下,新闻专业主义容易走入过于偏重专业意识形态的误区。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情况便完全不同了。我认为,对专业新闻专业主义的理解首先并不应该是它的专业意识形态,而是它的社会实在、社会功能和社会角色。没有后者,前者根本就不能成立。
以往我们形容新闻专业主义的社会实在时,常常会套用威伦斯基对专业主义的分析。后者认为,一个职业转变为一个专业,需要经过五个阶段:第一,开始努力成为专职或全日制职业;第二,建立起训练学校;第三,形成专业协会;第四,赢得法律支持以能自主掌管自己的工作;第五,专业协会公布正式的道德准则。⑤
就社会角色分工而言,新闻职业并不是完全没有准入门槛的。这种准入门槛并不仅仅是理念和技能方面的专业性问题,而是规模性的组织和社会角色扮演的社会性问题。如果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那么以下的提问便显得很有分量:“一些‘自媒体’的倡导者相信,没有必要控制信息,因此我们不再需要新闻工作者。……必须提出一连串问题:公民们是否有时间、动机和能力完成上述任务?”⑥
很显然,像十八大、美国大选或者奥运会这样复杂的重大新闻事件,绝不可能存在低成本的信息采集方式。如果没有大型的盈利性专业机构有组织的支撑,个体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胜任的,即使可能后者是一个非常专业的个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