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丁丁:互联与深思」正文
深思意味着对一切生活方式的反思,包括对互联网生活方式的反思。但是,互联与深思不是相互独立的,故而有必要讨论互联以何种方式妨碍并且以何种方式帮助深思。为此,这篇文章应从界定“深思”本身开篇。
其实思就是深思而不是浅思。但它在汉语里太常出现在“政治思想”口号里以致无法表达深思之意,只得与“深”字联用以达其本义。按照字的构造,“想”的原初形态是“相”呈现于“心”。甲骨文字有“相”,如目在树上远眺状。甲骨文有思而无想。“思”的甲骨文形态是“囟”(脑)呈现于“心”。也因此,金岳霖(《知识论》)认为“思议”是比“想象”更抽象的阶段,因为后者毕竟有“相”可依。
字源学考察,英文的“think”(思考)源于古日耳曼或古萨克森语“thenkian”,既有“想象”又有“感谢”之意,因此更接近汉字的“想”而不是“思”。由希腊文“νοῦς”(心灵、理解、知性)传入英文的“nous”(汉译“努斯”),涵义与“想象”和“直觉”相近。故而,西语传统里似乎没有对应于甲骨文字“思”的单词。 就想象和直觉而言,苏格拉底是西方思想者的楷模。他的思想方式,很大程度上是想象和直觉的。真正与汉语“思”相近的西方的思,可能的转型期是后苏格拉底诸学派,例如斯多亚学派和新柏拉图学派。当然,也很可能发生于基督教的教父哲学时期,例如圣奥古斯丁的思,也就是真正的“反思”。所以,阿伦特阐述(Hannah Arendt《The Life of the Mind》vol.I “Thinking”),思想(Vita Contemplativa)的前提是从行动(Vita Activa)中抽身而出,才可进入反思。沉思的传统始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但将沉思与实践完全分离的传统,应发生于亚里士多德之后(汪丁丁《新政治经济学讲义》第七讲)。
我们如何反思?这是界定“深思”时必须解答的第二个问题。意识反观意识自身,不可能同时发生。所以,意识只能在记忆中反观自身,即反观过去的意识。根据认知科学家波佩尔在《意识的限度:关于时间与意识的新见解》里报告的关于人类意识“现在”和“过去”的实验结论,通常(统计意义上的“平均而言”),我们说的“现在”,时间范围大约是3-5秒。所以,5秒之前意识的内容属于“过去”。我们反观自己过去的意识内容,从中得到什么?在斯多亚学派的思想传统里,反思就是在自由意志指导下使人生与宇宙的自然律保持协调。至今,检索“deep thinking”(深思)仍可见到现代英语这一短语用于宗教阅读(deep reading)或与思考人生终极目的相关的阅读。在现代英语中,深思似乎总是以思考的结果出现,即“deep thought”。可以理解,因为这是一个消费主义的时代,重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结果是,深思的结果呈现为文字时表现为“悖论”――因为思考者在思考过程中逐渐颠覆了思考由以开始的前提。例如,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关于幸福的思考常有这样的表达:若不受苦则无幸福。
深思之为思考的过程,首先意味着,相对于日常生活中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情境内的思考而言,深思似乎是更长的思考过程。其次,基于特殊的体验,深思其实可以跳跃从而不占用很长的思考时间――例如,有过强烈宗教体验的人,或在战争中有过刻骨铭心体验的人,或有过其它类型的刻骨铭心体验的人。当我们没有这类体验时,为了深思,我们往往要从喧闹的日常生活中抽身而出,如阿伦特描写的那样,避入静室,让时间成为唯一陪伴我们的消费品。或可假设,没有特殊体验的人若要深思,就要有足够长不受干扰的思考时间。也就是说,存在一个阈值s,它取决于思考的主题和思考者的人生体验(包括人格特质和以往的阅读与思考)。深思若要有所结果,则思考时间T必须超过s。但是这里的“结果”是一个待定义的概念,它取决于思考者的预期“a”和满意的标准“k”,例如,仅当 x-a>k时停止思考,此处x是思考的内容,假设在思想中存在“超越”与“不足”这类运算关系。
仅就上述最粗浅的思考而言,互联时代的深思很可能是艰难的事情。因为思考者很可能没有足够的时间用于思考,于是很难满足T>s。如果任一社会的任一社会成员都不能满足T>s,那么,社会的思想x就不能满足任何给定的a和k。在奈特的“社会过程”学说视角下,这样的社会很危险,因为它完全没有能力感受那些对它的生存至关重要的问题(汪丁丁《新政治经济学讲义》第四讲第五节和第五讲第一节)。我们知道,一个社会总有“精英群体”――由承担着“感受重要问题”这一职能的社会成员组成。在更古老的人类社会里,这些社会成员通常有最丰富或最深刻的人生体验且因此而有智慧。现代社会的危险首先不在于每一个人用于思考的时间越来越少,而在于精英群体不再由有智慧的人组成,我称之为“精英失灵”――类比于“市场失灵”和“政府失灵”。
深思常要求批判性思考(critical thinking),尤其是在思考难以深入的时候。批判性思考的德文涵义是将思考运用于思考自身,所谓“反身性”(reflectivity),康德解释过,就是“为观念划界”。任一观念,例如“理性”,必有适用范围。越出适用范围,观念的运用就成为滥用,所以,理性的反身性,在康德那里,就要求理性为理性自身划界。另一方面,在休谟的时代,英文“critics”常指文学批评。一般意义的文学批评不仅是文学的而且更多是历史的和政治的,从而与“智慧”相关。在文学批评中,批判性思考意味着“换位思考”。例如,休谟和斯密在分析人类通有的“同情共感”能力时,表现出典型的换位思考――我们对他人苦难的同情心引发我们的正义感,我们对他人快乐的同情心引发我们的仁慈感。
深思的令人满意的结果,往往导致原创观念(original idea)。也因此,与深思联系着的是原创性思考(original thinking)。这两个短语共通的中文翻译,我认为是“原创思想”。在我阅读范围内,原创思想有至少三种来源:(1)神启。这是人类体验并记录的原创思想的最古老来源;(2)天才。自从有了人群,就有关于“天才”的记录,这些记录由现代关于天才的科学研究报告继承并拓展。天才对人类的贡献,虽万千倍于普通人,却很少能够生存。这就意味着,我们知道的天才人物的数量不足被我们扼杀了的天才人物数量的千分之一。对天才的研究表明,一个社会能够享有的天才数量正比于该社会的宽容程度。稍后,我将回到这一主题;(3)发散性思考(divergent thinking)。这是埃森克(Hans Jurgen Eysenck,1916-1997)在确立“精神质”(psychoticism)这一人格维度时提供的解释,今天被广泛承认。脑内的神经元社会网络结构,依照演化和分工的原则,分化为各种功能模块,也称“局域网络”。在每一局域网络内部形成的任何观念,因为不新,故不是原创的。埃森克以及后来的脑科学研究表明,创造性的观念过程(creative ideation)伴随着大范围脑区的激发,图1取自Rita Carter,1998,《Mapping the Mind》,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页196。这里呈现的是被试用单词描述看到的行为时的脑图,第一行是内侧前额叶的激活状况,第二行是脑左半球的激活状况。左列是被试执行艰难认知任务时的脑区激活状况,中列是被试执行熟悉的认知任务时的脑区激活状况,右列是被试努力寻找更合适的语词时的脑区激活状况。这一组功能核磁共振脑图表明:人脑倾向于将熟悉的任务交给专业化的脑区模块处理故只有局域脑区激活。当人脑处于完全的创新阶段时,被激活的脑区范围最大。最新发表的文献意味着,原创思考是脑的整体性质(参阅:Maria Starchenko,et. al.,conference paper abstract,2014-November,“brain organization in creative thinking”《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physiology》vol.94,pp.120-261)。最近发表的关于原创观念的一份研究报告表明:与我们关于深思的经典见解似乎相反,群体思考(group thinking)远比个体思考更适合求解高难度问题。稍后,我将回到这一主题。
大量关于原创思想的记录和研究报告表明,原创思想伴随着激情。思想者,恰如罗丹的同名雕塑,沉浸于激情之中。更确切的心理学描述是:对将要发生的突破性进展的预期与直觉,指引着思考的路向并激励思考者紧张地探索一切可能的突破方向。
图1
这里需要探讨的问题是:(1)伴随原创思想的激情是否为某一类特殊情感,或是仅由紧张思考引发的情绪波动;(2)完全的无激情状态,是否不可能产生原创思想,与此相关的是情感交往和网络社会科学的研究课题。稍后,我将回到这一主题。
阅读2010年以来发表的关于“原创观念”脑科学几十份研究报告,可列出有助于产生原创观念的条件:(1)认知能力。这是心理学相当经典的研究主题,延续至今,每年都有不少研究报告发表,关键词检索“cognition”+“creativity”可看到相关文献。例如关于一位数学天赋儿童的脑科学报告显示,他脑内的神经元网络对数字格外敏感,运算速度似乎比普通人快几十倍。更经典的案例是人工智能专家们关于国际象棋大师脑活动的研究报告,大师的脑区已经非常专业化了,所以他们可以迅速调动几百种棋局。由于是经典主题,此处推荐一篇2007年的报告:Eric Rietzschel,et. al,“relative accessibility of domain knowledge and creativity: the effects of knowledge activation on the quantity and originality of generated ideas”《Journal of Experimental Social Psychology》,vol.43,pp.933-946。认知能力,人脑毕竟有限,所以电脑“深蓝”可以击败国际象棋大师。但电脑的原创能力似乎不如人脑,这就意味着,原创性可能主要来自认知能力以外的其它方面;(2)想象(perception)或注意力的合理配置,这是经典的也是目前最活跃的研究领域,尤其在互联时代,真正稀缺的不是知识而是注意力。但是集中注意力不必甚至根本不能导致原创观念,与此相反的共识是,发散型思考最可能产生原创观念。危险在于,过度发散的思考往往导致很高的精神分裂性人格得分(参阅:Kyle Minor,et. al.,2014,“predicting creativity: the role of psychometric schizotypy and cannabis use in divergent thinking”《Psychiatry Research》,vol.220,pp.205-210)。所以,原创思考要求心智在正常状态与癫疯状态之间保持平衡;(3)社会交往情境,这是真正现代的心理学研究主题(古典心理学主要研究个体心理而非社会交往心理)。例如“idea sharing”(观念分享)实验,在五种难度级别的思考任务的最难级别的思考之前,如果允许被试有30秒时间分享他们的思考,那么,这组被试在最高难度思考任务的得分显著高于不允许分享的被试(参阅:Andreas Fink,et. al.,2010,“enhancing creativity by means of cognitive stimulation: evidence from an fMRI study”《NeuroImage》v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