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宏逵:吾师宪钧」正文
编者按:该文是康宏逵先生追忆王宪钧先生的文章。康宏逵先生治逻辑学,兼及哲学,曾任教于武汉大学等校,历经政治、学术坎坷,以学养深厚、见解纯正、观点犀利著称,深受后辈学人的尊重。其师王宪钧先生乃中国数理逻辑教育的开山之祖,早年曾负走德奥,后历任西南联大、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教授。中国几代逻辑学者,多出其门下。作者文风别具一格,平实中暗藏机锋,以洗练的笔墨勾勒出大时代背景下两代学人的生存状态。文中偶有艰深的专业术语和一般学人不够熟悉的人名,妄加注释恐伤文气并害读者的兴致,谨照原稿排印,分上、下篇。
王宪钧、王懋蔚夫妇与本文作者的夫人徐增绶(中)合影,摄于1991年7月
上篇
漠视门第 谁说历史不循环?――血统论在文革中兴过一阵,如今社会又复归大重门第的时代。你看,写回忆录者有几个的祖宗不是富人、名人、贵人?能够承先人余荫而偏不承,以今天的目光看,是傻子。
可是,要不是有个学生当我面问宪钩师,我恐怕永远蒙在鼓里,不知道宪钩师的祖父就是王懿荣,清光绪帝的帝师,识别甲骨文价值的第一人。他向我“隐瞒”出身廿多年,难找合理解释。想必出身名门望族的倒反而深知那里面子弟多为酒囊饭袋吧。宪钧师常笑话我自以为见多识广。我被他问起过:高官之子每到月中便已囊空如洗,非大笔借钱就去不了八大胡同,足下听说过吗?我说没有,他说“我不仅昕说,还亲见,是清华[大学]跟我同时的一个学生!”
抱着三大卷《数学原理》发愁 宪钧师1933年留清华后的日子不大好受,名义上算金岳霖的逻辑研究生,但金老不肯当他的导师[1]。那几年的孤单与困顿,他眼我谈过,说是“起步难”;“没人帮”;“无奈之下,自学罗素”;“好多地方学不懂,常常一个人抱着三大卷《数学原理》发愁”。据他说,这样“才下决心出国”,他是“出国才入门的”。
炫耀自己读过《数学原理》的,究竟有几个通读、细读、熟读?大多数,说不定绝大多数,恐怕都是没有怎么读,只浏览一下纯逻辑部分(约占全书1/5,也不算少了)便自打退堂鼓。宪钧师天生亲近数学,所以继续读下去。他的熟谙《数学原理》中的数学原理,我自认是一知情者。记得是60年代某年,为理解王浩的怪异系统∑的动机,我曾向宪钧师请教罗素如何建立实数理论中的最小上界定理。他抱出三大卷《数学原理》,眼我一起查出需要去看第Ⅱ卷*214“戴德金关系”和第Ⅲ卷*310“实数序列”。最小上界定理在该书中表述为“实数序列是戴德金的”,它的证明依赖于定理*211.64,只能得自罗素的还原公理,恰好是王浩系统∑可以避免的。
在中国,罗素的三本书教化了整整三代爱好数理逻辑的小小人群[2]。只就清华人而言,金老在先,宪钧师在后,不久又出一个王浩,都是以罗素为师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说英国人罗素才是“中国数理逻辑之父”。
然而,到30年代,罗素著作在中国的影响已经悄然生变了。当初金老学罗素,兴奋点在空类,在直言命题的存在寓义,在各种蕴涵概念,在摹状词消去法等等,与数学无涉。宪钧师呢?除去这些,他学会了关系理论在算术、分析、集合论中形形色色的应用,掌握了类型论和还原公理在逻辑主义基础方案中微妙的作用。
宪钧师是个罗素迷。
他欣赏罗素的举例功夫。我相信,他记得住罗素三本书里所有的例子。
他称赞罗素是助探论证的好手。他曾经问我注意过没有,罗素每给一个好的定义、好的证明之前,总喜欢先讨论若干不好的定义或证明,有时还坦然招供蠢念头盖出自他本人。为什么这样做?宪钧师说“罗素自认头脑简单,不反复想会出错。我也头脑简单,所以我学他。”
宪钩师抱着《数学原理》发愁,不稀奇。那部书让人发懵的地方很多很多。大概凡属“演绎科学方法论”的问题,罗素就免不了犯糊涂。有的他会承认无知,有的他要蒙混其词,但不自觉,还蒙混得振振有词。宪钧师那样好学深思的青年,能不觉得似是而非么?
维纳的指点 宪钧师出国当投奔何方神圣的难题,久议不决。拖到1935年才获得一个失之过简的解:投奔哥德尔,那个举世刮目相看的逻辑界新星。
那一年美国数学家诺伯特维纳[3]来清华讲学,金老以此难题求教。维纳不假思索力荐哥德尔,理由很简单:当今数理逻辑的最高成就握在哥德尔手里,他的学问没有人真懂,因此只有到维也纳去直接向哥德尔学。金老本没有主意,张申府及其他人又纷纷附和,很快就形成了“非哥德尔莫属”的一致意见。
维纳的话或许正是他自己的经验之谈。1913年“神童”维纳从哈佛到剑桥去跟罗素学,正是以当时数理逻辑的最高成就握在罗素手里为理由的。维纳还因此早早便对《数学原理》的改进作出一项贡献:把有序对还原为无序对,从而把关系还原为类、把关系演算还原为类演算。
事后看,维纳的建议有很大的盲目性。它改变了宪钩师的生活道路。宪钧师说,只要去德奥,那么,至多学到欧战爆发也就不得不回国――他还插了一句,“我可不是季羡林。”――而在美国恐怕会全然不同。
“现在么,集合论” 宪钧师1936年在柏林大学,随后两年在维也纳大学和明斯特大学,其间在维也纳大学注册三个学期,即1937年春季、夏季与1938年春季。如此零乱的安排,据宪钧师说,全是因为生怕错过了哥德尔的课。想不到哥德尔一向怕讲课,加上那两三年抑郁症频繁发作,到头来宪钧师只昕上一门课,就是1937年5至6月的“集合论的公理体系”。
哥德尔要讲集合论,意料之中。当年2月魏斯曼引宪钧师去见哥德尔的时候,哥德尔已经明白地表示,他的不完全性定理使一般的数理逻辑工作不再有根本意义,“现在么,集合论[才是攸关大局的]”。在哥德尔心里,不特别重要的课题就不值得研究。
出乎宪钩师意料的是,哥德尔说这话时已然成竹在胸。事实上,还在1935年哥德尔就发现了可构成集,就利用可构成集证明了选择公理的相对一致性。重病耽误他整两年,而今他决意在“集合论的公理体系”这门课上来公开这些新结果。按宪钧师的看法,如此不问对象的反常“课程”苦了像他自己这样准备不足的学生,当下受益者很可能只有讲课者本人。宪钧师料中了。现已查明,哥德尔一本工作笔记的内封面上用速记写着“1937年6月14日至15日夜间本质上发现连续统假设[的一致性证明]”。足见哥德尔用他的集合论课程作了他又一项伟大发现的前奏。
不过,在课堂上,哥德尔从未言及连续统假设,只顾讲解选择公理的一致性证明。宪钧师曾经告诉我,整个证明的思路并不奇特,无非是一层一层引进可构成集(自然少不了取极限),始终不援引选择公理又始终能维持选择公理,直至形成最后的模型。另一方面,许多细节十分纠缠。原因之一在于哥德尔那时还很倚重《数学原理》,他所谓“可构成集”是指罗素的分枝类型谱系延伸到超穷时可容许的集合,这使可构成集的一些性质远不及后来讲得清晰。宪钩师提醒我注意,哥德尔论不完全性与论连续统假设两项大工作都着重考察了《数学原理》系统,该系统在元数学研究中作用下降是相当晚的事。
宪钧师只推崇学者哥德尔,不推崇教师哥德尔。他想起在维也纳听课的某些滑稽情景,总忍不住笑话哥德尔简直是个“大学蛋”。我猜这是维也纳的调皮学生赠送哥德尔的雅号,指这个伙计只知做学问也只会做学问。
绍尔茨及其柏拉图主义 哥丁根大学,希尔伯特纲领的诞生地与试验场,一度充当过全世界数理逻辑的中心。纳粹当局毫不留情地摧毁了这个中心。在那以后,“德国只有明斯特大学还在正常进行元逻辑和元数学研究”[4]。这话出自希尔伯特的助手根岑之口,宪钧师以为应当属实。明斯特的逻辑家十分活跃,常邀别国同行参加他们的学术活动,宪钧师在那里结识不少人,例如荷兰的E.W.贝特。
宪钧师永远怀着感激之情提到明斯特的老教授绍尔茨。他说他在柏林、维也纳大部分时间学了数学,到明斯特才昕绍尔茨讲完整的数理逻辑课。在宪钧师口里,绍尔茨就是好教师的楷模。绍尔茨原系神学家,出于爱好而转攻逻辑与数学基础。宪钧师觉得,绍尔茨很理解非数学家学数理逻辑的麻烦,很可能因为他本人也是半路出家。
许多人只知绍尔茨是著名的逻辑史家,不知他也是显赫的数学哲学家。他留有名著《作为严格科学的形而上学》(1941)。他把自己的哲学命名为“R-修正的柏拉图主义”,“R”代表罗素,“R-修正”是指他用罗素的类型论来保证柏拉图主义数学的一致性。甚至在技术性的数理逻辑著作里,他也会不吝篇幅来谈他心爱的本体论与认识论:无穷的客观实在性,排中律的普遍有效性,数学世界的可知性和不可穷尽性。绍尔茨是逻辑实证主义的可怕的敌人,大概还是呼吁数理逻辑界抵抗维也纳邪说人侵的第一人。宪钧师在哲学上是不是受过绍尔茨的影响?没昕他谈起,不敢放纵自己的想象力。
也有人渣 德奥留学生有时在柏林聚会,宪钧师因而多了一些相识者。他常提起胡世华、陈省身等老友,全在学界。我问他可有非学界的,如官吏。他答道“怎么没有?还有学警察的哩。例如有位姓徐,长得真够神气,据说人品极差。”我大呼:“这可巧了!是不是徐××,后来当过警察局长的?的确神气,留一撇小胡子。我妹妹的乳母被他骗到手又扔掉,她告这家伙告了几年,钱财耗尽也告不下来。”宪钩师吃惊不小,连声说“真巧,真巧。”
创业十年:从再学习开始 宪钧师从“而立”到“不惑”的十年,对他本人极重要,但不仅仅对他本人。那是他和他从事的数理逻辑教育事业一步步登上高峰的十年。
1938年底,宪钧师匆匆赶往抗日后方昆明,与母校人员会合。从此执教于西南联大及清华,唯一例外是1945年去成都某大学讲课,讲的居然是他从来未教过的(路易士式的)模态逻辑,应对方所请也。他却不大敢推,因为他要到成都见他心向往之的――后来终成我的师母的――王慰蔚女士,机会难寻。
在联大,他没少教普通逻辑,教得极好,联大哲学系主任汤用彤戏称他“普通逻辑大王”。他的主要工作则是为哲学、数学两系的高年级本科生和研究生讲选修课,包括数理逻辑与朴素集合论。
宪钩师一向乐于承认,自从回国就在补课,读书甚多,首先是哥德尔向他推荐的几本:希尔伯特和阿克曼的《理论逻辑基础》、豪斯道夫的《集合论》、艾尔伯朗的《证明论研究》。艾尔伯朗的小册子当时无英译,为要读它,宪钧师学了法文。此外,1940年哥德尔发表专论《选择公理和广义连续统假设与集合论公理的一致性》,宪钩师也极其认真地学过,我发现,直到1964年他还记得其中的细节。
添点花絮 西南联大当然可以叫做中国教育史上的一个奇迹 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