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新平:中国社会仍然存在对宗教的偏见」正文
自改革开放始,宗教领域日渐以正常面目重回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与思考视域。时至今日,举目国内,“大师”王林被捕风波未平,少林寺相关争议一波又起,突显中国人精神需求乃至心灵信仰层面的集体迷思,以及宗教界在世俗化潮流下乱象丛生;放眼国际,宗教极端势力如ISIS恶行不断,恐怖主义打着宗教的旗号在世界范围内威胁严峻。
在由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主办的第四届宗教哲学论坛“古今之辨:哲学、宗教、政治――宗教哲学2015青岛论坛”上,澎湃新闻记者专访了卓新平。从事了三十多年宗教工作的他,对上述国内外的宗教发展局势有着深切的体察。他坦言今天中国的宗教界出现了太功利、太世俗化的表现,“把宗教作为一种仅仅谋求现实方面的利益――包括政治利益或经济利益――的手段和方式,而把宗教的本真丢掉了,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而依法打压极端势力,则是理所当然的,但他同时提醒:“我们不能因为宗教出了极端势力,就把整个宗教否定掉,这是不公平的。”
卓新平在访谈中强调最多的,仍是他作为宗教研究界温和而开放的人士呼吁多年的那种声音:宗教首先应当“脱敏”,不要把它看作敏感的领域,而要把它看作正常的精神现象。这般持久的鼓与呼,亦折射出当今中国宗教工作仍然步履维艰,却又任重道远。
访谈文字已经被访者审定。
中国有宗教吗?儒家思想是不是宗教?
澎湃新闻:近些年中国各种宗教发展兴盛,比如周围越来越多人成了基督徒,佛寺、道观的香火都很旺。这是普通人一种朴素的观感。您作为宗教方面的专家,如何评价当代中国宗教发展的总体情况?
卓新平:宗教在中国肯定是在发展,我认为这是一种正常现象。我们当前处于一个多元的世界,人们包括精神诉求在内的各种诉求也会多种多样,势必会有一些人进入宗教领域。由于这个领域以前一度是封闭的,所以现在有一些人进入宗教领域,就可能让社会中其他一部分人感到比较新奇,或者少部分人感到有些不习惯。其实那都是正常现象。
事实上,无论在世界还是中国的历史上,大多数人信仰宗教是普遍态势。只是过去将近一百年间,由于各种原因,中国人的宗教信仰显得比其他民族淡漠一些;加上近现代各种政治思潮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使得人们对宗教方面不是特别关注;另外,新文化运动对宗教的整体评价也比较低,影响延续至今。但实际上人们这方面的精神需求一直存在。
现在的中国,有一个问题纠缠不清:即中国到底有没有宗教?其实中国有宗教是个不争的事实。不同的人对宗教有不同的理解和看法,同一个人对宗教有无的理解也会发生变化。在这个意义上说,宗教信仰在中国从古至今没有中断过,只不过有时候从公开转为秘密,从显现转为隐蔽而已。即使在“文革”期间也存在宗教,只不过处于地下状态而已。
因此,我个人认为宗教发展是完全正常的现象,没有必要大惊小怪。
另一方面,尽管有这么大的发展,但根据我们最近做的一些调研,整体来看,有具体宗教归属的人数在中国还是属于少数。这个数据一开始是华东师范大学收集的,虽然没有官方披露,但据我们了解基本上是准确的:中国目前有三亿人左右信仰不同的宗教。和十三亿接近十四亿总人口比,这三亿还属于少数人。
对于少数人的信仰,我认为社会应该给予充分尊重,不能歧视,也没有必要抱有偏见。宗教信仰是正常的诉求。老百姓在经济需求和社会需求满足的基础上,他可能就会进行更多精神上的思考。对于精神上的思考,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具有同一种精神,多元是人类正常发展的一种现象。我们希望这个社会的和谐,就是要多元求同、多元共在,这才叫和谐;只有一种声音、一种信仰、一种精神,这不叫和谐。
我们现在承认多元社会,就是倡导多元和谐共构。我们要关注如何在这个多元信仰的形势下把中国的和谐社会搞好,我们的功夫应该下在这儿,而不是担心多少国人信仰宗教后中国会如何如何。
再次,还有一个讨论很多的问题:儒家思想是不是宗教?如果儒家思想是宗教的话,那么中国信仰宗教的人数比重还要加大。很多人在骨子里、在他的人格形成上所接受的熏陶,实际上就是儒家传统。
我们对宗教有狭义的和广义的理解。从狭义的理解,按照组织建构形态来看可能某些宗教就不被看成宗教了;如果从广义层面来讲,是否宗教的判断不光是看组织建构层面,可能还涉及到人的宗教性问题,涉及到对宗教的理解和宗教的宽泛程度。宗教史家伊利亚德说过,宗教是一种人类学常数,就是说宗教和人类文化发展是密切关联的。
即使有很多人不信仰某一种具体的宗教――在国外也有这类人――但他们还是会有宗教情怀和宗教性的相关体验。一些中国人既入佛寺又进道观参加敬拜活动,他们没有具体的宗教组织归属,但也不能简单说他们就没有宗教信仰。宗教是和人的精神探求、人的文化熏陶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澎湃新闻:这就和我的第二个问题联系起来了。有种说法认为,改革开放之后的近四十年间,中国人在短时间内经历了急剧的变化,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心灵层面自然会随之产生各种需求。比如像王林这样的所谓“大师”、“朝阳区30万仁波切”之类,就应运而生了,当然这是否属于宗教是有争议的。以您专家的角度来看,在当代中国人的生活中,宗教起到了怎样一种作用呢?
卓新平:其实,习近平主席讲过非常精辟的一句话,就是要辩证地看待宗教的作用。宗教在中国社会中是一种双向互动的关系,宗教在社会上的表现可能影响着人们对于宗教的看法,而这个社会怎样看待宗教、对待宗教,反过来也会影响到宗教在社会中的表现。
我个人认为宗教首先应当“脱敏”,不要把它看作敏感的领域,而要把它看作正常的精神现象。老百姓有各种诉求包括宗教诉求,这都是正常的,我们的《宪法》也谈到公民有信仰的自由。
并且宗教已经是这个社会不可或缺、实际存在的部分。我们可以简单梳理一下宗教自改革开放以来起到的作用。比如,它扩大了人的视野。
改革开放以来,有一部分人信仰宗教是因为我们打开国门看世界,关注到了世界宗教。一方面我们在批判西方社会,思考它的价值观、它的生活方式;但另外不可否认的是,我们现在的生活受到西方社会渗透的影响,而这也会以宗教的方式表现出来。它是好还是坏,这要辩证地看待,不能绝对化。这些宗教影响既会引人向真善美圣的境界或追求发展,也出现了一些盲信迷信的不良倾向,对此,我们的社会当然应该对宗教积极引导,并且加强管理,弘扬正气,阻止歪风。
与此同时,我们中国人能通过宗教信仰的方式重新审视自身的传统文化,尤其包括对中国这百年来有无宗教进行深刻的反省。因为如果离开儒释道三教,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就要减去很多很多。而我们现在讲儒释道三教,不可能单独把儒教分出来,说这个教只是“教育”的“教”,而其他教则是“宗教”的“教”。这说不过去,会感觉有些怪怪的,且中国历史上也并没有明确或强调这种区分。
由此,宗教扩大了人们观察他者以及反省自我这样一种视域。我个人认为这是正常的。
宗教界和现实社会一样,也是一个小世界
澎湃新闻:宗教除了扩大视域之外,还有其他的功能吗?
卓新平:宗教还能满足人们心灵抚慰的需求,具有一种精神安慰的作用。现实生活中物质的安慰毕竟是有限的,社会的安慰也一样。所谓有限,比如生老病死,不管你有多少物力财力、多好的社会条件,也不可能一劳永逸或者根本性地解决这些问题。所以人们一旦想寻求一种解脱的话,也有可能会找到宗教。如果这种安慰并不对现实社会和政治产生负面影响,而且也能使信仰者比较平静地对待生老病死,在某种程度上达到对痛苦及恐惧的解脱,为什么要说它没有必要呢?我觉得完全可以允许它存在。
不过这里面也有一些骗财、伤害人们身体和精神的现象,这些当然要加以分辨并制止。社会在这里的作用就是弘扬宗教中好的东西,制止宗教中不好的东西。我们希望宗教和人类文化向优化的方向发展,而不是向低俗的、迷信的方向发展。
你刚才提到的王林这类人,都是以一种巫术的方式来欺骗民众。巫魅属于宗教早期发展的时段,随着文明宗教的发展,这种成分应该会越来越少,我们不能说它没有,但它在逐渐减少。如果要把这种东西扩大,就是一种复古,一种倒退。我们为什么不看到宗教中一些更高雅的、超脱的内容,并加以提倡呢?社会中有人崇拜王林那类人,其中还不乏一些社会名流,就说明我们的社会还有问题。应该反省社会,批判以宗教为名的行骗者,而不是把棒子打到宗教上。这一点很重要。
宗教里的确有些个别的渣滓,他们本身就缺少真正的宗教精神,拿宗教作为骗世、混世的一种手段或面具而已,我们要清醒地看到这一点。宗教自身为什么要改革呢?正因为它自身也在不断淘汰那些低劣的、不好的内容。其实宗教界和我们现实社会是一样的,它也是一个小世界。宗教界有一些非常崇高的、超凡脱俗的人,我们列举宗教界的人格典范,可以列出很多人作为我们的道德模范,境界很高,影响深广。但同时,如果要列数宗教中干过坏事的、道德人格很差的人,也能找出不少。这是一种辩证的共存。就像政治生活中既有很伟大的政治家,也有很恶劣的政客,我们既不能因为前者就把政治全盘肯定,也不能因为后者就把政治整个否定了。今天中国政界的强力反腐举措,让人们看到了希望而不是失望。那么看待宗教也应该是这样的道理。
澎湃新闻:这可以算是宗教的又一种功能吗?在扩大视域、心灵抚慰之外,或者是心灵抚慰的一种,即提出一种超脱的、彼岸的、乌托邦的东西,给世俗层面的人们以积极的导向作用?
卓新平:这的确是宗教的一个特点。马克思说宗教是人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因为世界是无限的,面对无限的世界,人的认知不管发展到什么程度,都是相对有限的。但人作为精神的动物,又总是想把握整体、能够见识一切。这种把握整体、见识一切,很难使用科学的语言,而宗教的语言却能采取一种模糊的、猜测的、信仰的把握方式,这种方式和哲学与科学的思维是不同的。有位著名的科学家讲过,在我们今天已知的世界,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来解释,能达到多大程度?仅仅达到4%,还有96%是很难解释的。而未知的世界就更难说了。
其实人一直在以哲学、宗教的方式解释问题,哲学家就一直在以其思辨来解释那些问题。而哲学家的解释基本会使用一种理性的方式。但理性的方式也有它的局限性,康德就提出了“二律背反”的问题,并因而从纯粹理性批判转向实践理性批判,但他从这个角度就已经在向宗教的解释靠拢了。宗教就是为了想象这个世界的公平、正义,那些在现实生活中很难达到的构想,它放到了彼岸世界,它想到了未来――这样对于现实世界来说,那至少是种安慰,是种激励。当然这并不是肯定它是一种正确的解释或选择,只是要看到它的客观存在。
所以有宗教思想家就说,终极实在的真理就好像湖中的一颗珍珠,能不能得到这颗珍珠是未知的,但人投向湖面、投向信仰的那一跃,就体现了其现实价值和意义,就体现了宗教的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讲,宗教就不再是那种巫术的、满足个人私欲的东西,它为人的精神追求提供一种答案。
我举个例子。我们说信仰共产主义,共产主义也是在未来才实现的,现在谁也说不清楚共产主义到底什么样子、将在什么时候实现,